第二部 第六章(第3/4页)

莱昂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再说,日复一日的生活始终没有变化,你既别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也别指望会有任何盼头,这样的生活也开始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了。永镇和永镇人都让他感到乏味透了,见到有些人、有些房屋,他就觉得心里不痛快,觉得受不了;药房老板尽管是个好好先生,但在他眼里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想到真要换个新的环境,他既感到心向往之,又觉得畏缩害怕。

这种畏葸不前很快就转变成了焦急不安,这会儿,巴黎化装舞会上的乐声和年轻女缝衣工的笑声,已经远远地撩拨得他心旌动摇了。既然他早晚得到那儿去念完法律课程,那他干吗不去呢?有谁拦住他了?于是他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他先安排的是生活起居。他在那儿要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去学弹吉他!他要着便袍,戴巴斯克软帽,穿蓝丝绒拖鞋!他甚至已经在想象中欣赏起了交叉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对花式剑,以及再上面的一副头骨和那把吉他。

事情难就难在要让母亲同意;不过看来这毕竟是明智之举。就连他的东家也鼓励他去另找一家事务所试试,谋个更好的前程。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想到鲁昂去找个助理书记员的职位,可是没能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封长信,详详细细说明了他必须马上住到巴黎去的理由。她同意了。

可他并不急着动身。这一个月里,伊韦尔每天为他运送各种行李箱、手提箱和大大小小的包裹,从永镇到鲁昂、从鲁昂到永镇来回地跑;莱昂添了一批衣装,让人把三把扶手椅换上新的垫料,买了好多薄绸围巾,总而言之,备齐了足够去环游世界的日用品,可他仍然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拖宕行期,到头来还是母亲又来了封信,催他快点动身,因为他还得赶在假期以前通过考试呢。

相互拥抱分手的时候到了,奥梅太太哭出声来;絮斯丹也抽泣起来;奥梅是条硬汉,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情感;他坚持要帮朋友拿着外套,一直把他送到公证人的花园门前,莱昂搭他的车去鲁昂。动身在即,莱昂只剩下去向包法利先生告辞的那点时间了。

他走上楼梯,停下脚步,只觉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包法利夫人看见他进屋,倏地站了起来。

“我又来了!”莱昂说。

“我知道您准会来!”

她咬住嘴唇,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从发根到颈脖都变红了。她依然站着,肩膀靠在护壁板上。

“先生不在家吗?”他开口说道。

“他不在。”

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不在。”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他俩彼此对望着;两人的思绪,融合在相同的焦虑中,犹如两个急剧起伏着的胸膛,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挺想抱抱贝尔特,”莱昂说。

爱玛走下几级楼梯,去唤费莉茜黛。

他很快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依恋的目光掠过墙壁、搁架、壁炉,就像要把它们都看透,都带走似的。

但她回屋来了,女仆领着贝尔特,孩子低着头,晃着一个用线系住的风车玩具。

莱昂在她的颈项上连吻了好几下。

“再见,小乖乖!再见,小宝贝,再见!”说着他把她交还给她母亲。

“把她带走吧,”爱玛说。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包法利夫人转过身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莱昂手里捏着那顶鸭舌帽,轻轻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拍着。

“天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件斗篷,”他答道。

“噢!”

爱玛转过身来,下颏低垂,额头往前。阳光从额上掠过,犹如从大理石上滑过,直照到弯弯的眉毛,没人知道她在向远方望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好了,再见啦!”他叹着气说。

她蓦地抬起头来:

“哦,再见啦——您走吧!”

他俩彼此走近:他伸出手去,她犹豫了一下。

“噢,是照英国式呀,”她勉强笑道,伸手让他握住。

莱昂握着这只手,觉得她的整个人、整个生命仿佛都汇聚到了这汗津津的手掌心里。

他慢慢松开手;他俩又四目相望了一会儿,随后他走了。

走到下面菜市场,他停住脚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想最后看一眼这座白屋子和它的四扇绿色百叶窗。他依稀觉得屋里窗后有个人影;可就在这时,窗帘悄悄地从钩子上滑落下来,仿佛根本没人碰过它似的,长长的斜褶缓缓移动,倏地一下张开,就此静静地直垂在那儿,宛如一堵新粉刷的墙。莱昂撒腿跑起来。

他远远瞧见东家的那辆双轮马车停在大路上,边上有个穿粗麻布衣服的汉子牵着缰绳。奥梅和吉约曼先生在闲聊。他们在等他。

“来拥抱我吧,”药房老板眼膛里噙着泪水说道。“这是您的外套,我的好朋友,当心着凉!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多保重身体!”

“来吧,莱昂,上车!”公证人说。

奥梅俯身在挡泥板上,声音哽噎地说出这几个令人黯然神伤的字眼:“一路顺风!”

“晚安,”吉约曼先生回答说。“赶车上路!”

他们走远了,奥梅才转身回去。

包法利夫人推开朝着花园的窗子,望着天上的云层。

乌云在西边鲁昂的方向聚拢,黑压压的急遽翻滚而来,一道道阳光从云层后面射将出来,宛似高悬空中的壶饰里的金箭,而没被云层遮蔽的那半爿天空,则像瓷器那般白晃晃的。一阵狂风吹弯了杨树,骤然间下起雨来;雨点打得绿叶噼啪作响。随即又出太阳了,母鸡咯咯直叫;麻雀在湿漉漉的树丛里抖动着翅膀,沙土上的积水往外流淌,载走朵朵淡黄色的合金欢花。

“哎!他大概已经走得好远了!”她这么想道。

奥梅先生照老规矩,在六点半钟,赶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来串门。

“得!”他一边坐下一边说,“这就算是把咱们的小伙子给送走了?”

“可不是!”医生回答说。

随即他转过脸去问道:

“府上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我太太今儿下午情绪有些激动。您知道,女人家嘛,没事也会自寻烦恼!我家那口子就更不必说了!可谁要是因此大惊小怪,那就错了,她们的神经组织本来就比我们脆弱得多。”

“这可怜的莱昂!”夏尔说,“他怎么在巴黎生活哟!……他能过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口气。

“甭担心!”药房老板咂嘴说道,“餐馆里的聚会!化装舞会!香槟酒!我可以担保,他会如鱼得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