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2/4页)

犹如风儿骤散,吹散了满天乌云,曾让这双蓝色眼眸显得黯然无光的愁绪忧思,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整张脸变得容光焕发了。

他等待着。她终于回答道:

“我早就想到了……”

于是,他俩彼此谈起那段遥远岁月的种种细节,刚才他们只用一句话,便概括了这段时光的欢欣与忧愁。他俩回忆着攀满铁线莲的绿廊、她当初穿的长裙、她房间里的摆设以及那整幢屋子。

“咱们那些可怜的仙人掌,它们怎么了?”

“去年冬天全冻死了。”

“喔!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它们吗?我眼前常会浮现它们的身影,就像过去那些夏日的早晨一样,阳光透过百叶窗倾泻进来……我仿佛又看见您裸露的手臂在花儿中间移动。”

“可怜的朋友!”她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了他。

莱昂迅即把嘴唇贴上去。随后,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当时,您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股神奇的吸力,正是这种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力,把我整个儿给俘虏了。比如说,有一回我上您家去;不过您大概已经记不得这事了吧?”

“我记得。您往下说。”

“您在楼下的前厅,正准备出门,站在底下的那级台阶上;——您还戴着一顶有蓝色小花的帽子;您并没邀请我,我却情不自禁地跟着您出了门。尽管我每时每刻愈来愈感到自己是在做傻事,可我还是在您旁边一路走着,既不敢跟得您太紧,又不肯离开您。您走进一家服装店,我待在街上,从橱窗里瞧着您脱下手套在柜台上数硬币。您随后去了迪瓦施太太家,您拉了门铃,有人来给您开门,您进了门,门碰上了,可我还像个白痴似的站在沉甸甸的大门跟前。”

包法利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暗自惊讶自己竟然这么老了;所有这些重现的往事,犹如拓展了她的生活空间;那就好比是纷至沓来的感情经历,勾起了她一段又一段的回忆;她不时半闭着眼睑低声地说:“对,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

博伏瓦齐纳街区多的是寄宿学校、教堂和空关的高大宅邸,这会儿只听得四下里钟敲八点。他俩都不再说话;可是两人四目相视,却感到脑海中嘤嘤作响,仿佛有样发声的物件在从对方凝定的眼眸传将过来。他俩依然手握着手;过去,未来,回忆和梦想,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融进了令人销魂的柔情蜜意之中。墙上暮色渐浓,而半明半暗之间,依稀可见几幅版画上浓艳的色彩,这四幅分别描绘《奈尔塔》(3)各幕场景的彩印版画下面,写着西班牙文和法文的题词。从拉窗望出去,只见尖尖的屋顶之间,露出一角幽黑的夜空。

她起身点亮五斗橱的两支蜡烛,随即重又坐下。

“嗯?……”莱昂说。

“嗯?”她应声说。

他兀自在寻思怎样重新开始一度中断的谈话,却听得她对他说道:“这是什么道理呢,为什么在这以前始终没人向我表示过这样的感情?”

书记员极力表明,对性格完美的人,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而他,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她;当初要是天从人愿,让他俩早些相识,百年好合,永不分离,那该有多幸福,每想到这儿,他就懊丧不已。

“我有时也这么想来着,”她接口说。

“多美的梦呵!”莱昂轻声说道。

他抚摸着她白色腰带上的蓝色镶边,又说道:“可谁说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呢?……”

“不,我的朋友,”她说。“我太老了……您太年轻……忘了我吧!会有别的女人来爱您……您也会爱她们的。”

“不会像您一样!”他喊道。

“您真是个孩子!好了,我们都要明智些!我愿意那样!”

她向他说明他俩是不可能相爱的,两人之间应该像过去一样,保持一种兄妹般单纯的友谊。

她这么说可是当真?大概连爱玛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她既强烈地感觉到诱惑的魅力,又一心想着必须抵御这种诱惑;于是,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年轻人,可当他怯生生地要伸手抚摩她时,她却轻轻地推开了那双颤抖的手。

“呵!对不起,”他后退着说道。

爱玛见他往后退去,骤然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恐惧,只觉得对她来说,这种腼腆矜持比罗多尔夫张开双臂迎上来的肆无忌惮更加危险。她觉得从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他的举止中透出一种优雅动人的淳朴。他那弯弯纤细的长睫毛,这会儿垂了下去。皮肤柔嫩的脸颊泛起红晕——爱玛心想——是因为他渴望得到她,她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直想去吻这脸颊。她赶紧侧过身去看钟,像是要看一下时间:“天哪!都这么晚了,”她说;“瞧我们聊得多起劲!”

他明白了弦外之音,起身找帽子。

“我连看戏都忘了!可怜的包法利就为这才让我留下的哩!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说好跟他太太一起来陪我上剧院的。”

而且机会就此错过了,因为她第二天就要动身回去。

“真的吗?”莱昂问。

“真的。”

“可我得再见您一次,”他说,“我有事要跟您说……”

“什么事?”

“是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哎!再说,不,您不能走,您不能这么做!要是您知道……您听我说……难道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难道您还猜不出吗? ……”

“您可真会说话,”爱玛说。

“呵!您还开玩笑!够了,够了!您就行行好,让我再见您……一次……就一次。”

“好吧!……”

她顿了顿,而后,仿佛改了主意:“噢!别在这儿!”

“在哪儿都行。”

“您看……”

她好像想了一下,接着语气简捷地说:“明天,十一点,在教堂。”

“我一定去!”他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大声地说,她把手抽了回去。

此刻他俩都站着,他在她后面,而爱玛低着头,所以他就俯身在她的颈项上长长地吻了一下。

“您疯了!喔!您真是疯了!”她轻声咯咯笑着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吻着她。

而后,他从她肩膀上探过脸去,似乎想从她眼睛里看到赞许的表示。她把眼睛对着他,眼神庄严而冷峻。

莱昂往后退下三步,想要告辞。他在门口停了一下。随后他声音发颤,低声说道:“明儿见。”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像只小鸟似的消失在旁边的房间里。

爱玛当晚给书记员写了封长信,说明她不能赴约;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俩要为各自的幸福着想,不应该再见面。可是信写好后,由于不知道莱昂的住址,她觉得挺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