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第3/4页)

“我就自己交给他,”她暗自思忖道;“反正他会去的。”

第二天,莱昂推开窗,在阳台上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擦着那双薄底浅口皮鞋,上了几遍油。他换上雪白的长裤、精致的袜子,穿一件绿色上装,把全部香水都洒在了手帕上,然后,把卷好的头发弄弄散,好让一头秀发显得更潇洒自然。

“还太早哩!”他瞥了一眼理发铺的挂钟想道,那座模拟杜鹃叫声的挂钟指着九点。

他拿起一本旧时装杂志翻了一会儿,出得门来,点上一支雪茄,反向走过三条街,寻思时间差不多了,便朝着圣母堂前的广场款款走去。

这是个夏日晴朗的上午。金银器店铺里的银餐具闪闪发亮,阳光斜照在教堂上,灰色石块的边沿映得熠熠生辉;鸟群在蓝天飞翔,绕着有三叶饰的小钟楼打旋;广场上喊声此起彼伏,铺石周围的花丛阵阵飘香,玫瑰,茉莉,石竹,水仙和晚香玉,间距不等地夹在樟脑草和繁缕之类湿润的绿丛中间;中央的喷泉水声汩汩,宽大的伞篷下面,没戴帽子的女商贩在叠得高高的甜瓜边上忙乎着,用纸裹起一束束紫堇花。

小伙子买了一束。这是他第一回买花给一个女人;他挺起胸膛,心头充满骄傲,仿佛这份要去献给人家的敬意,这会儿朝着他迎了上来。

可他又生怕让人瞧见;他神情决然地走进教堂。

左首大门正中间,席间起舞的玛丽安娜(4)底下,此刻站着一位教堂侍卫,他头上插着羽翎,腰间的长剑碰到腿肚子,手里攥着节杖,仪态威严赛过红衣主教,浑身上下圣体盒似的闪光发亮。

他朝莱昂迎上前来,带着教士问小孩话时故作和蔼的笑容:“先生,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想瞧瞧教堂里的收藏品吗?”

“不,”莱昂回答。

说完,他先沿着教堂侧廊转了一圈,随后走到广场上张望。爱玛还没来。他回进教堂,来到祭坛跟前。

中殿尖形穹隆的底端,还有一部分彩绘玻璃,都倒映在盛得满满的圣水缸里。而彩绘画幅的反光在大理石的边沿折转,又沿着石板地面往前绵延,犹如色彩斑斓的地毯。三扇敞开的大门,把外面明亮的阳光分成三股宽大的光柱延接进教堂。殿堂深处,不时有神职人员在经过圣坛跟前时,侧身屈一下膝,倒像是来去匆匆、假作虔诚的教徒。水晶枝形吊灯寂然不动地悬在那儿。祭坛上点着一盏镀银的灯;从侧殿,从教堂暗处,时而传来叹气般的声息,一扇铁栅门关上的响声,会在高高的穹顶下久久回荡。

莱昂步态庄重,靠墙踱来踱去。他觉得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美好。一会儿她就会来这儿,妩媚,激动,偷眼去迎身后追随的目光——长裙上的镶褶,金色的长柄眼镜,薄薄的高帮皮鞋,无不有着风情万千的优雅,是他平生所未曾领略过的,而节行惟其恐怕难保,更显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教堂就像一座硕大无朋的贵妇客厅,延展在她的周围;穹顶俯下身来,在暗处倾听她爱情的表白;彩绘玻璃熠熠生辉,为她照亮脸庞,线香也行将点起,让她在缭绕的香雾中看上去像位天使。

可是她没来。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无意间投向一块蓝莹莹的彩绘玻璃,只见上面画着一群手拎鱼篓的船夫。他凝望着这幅画,心里数着鱼儿身上的鳞片和紧身短衣上的纽扣,而思绪却飘飘忽忽地追寻着爱玛。

那个侍卫待在一边,眼见此人自说自话游览教堂,心里好生愤慨,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迹近从他身上偷走东西,大有渎圣的意味。

石板地上丝绸的窸窣声,一顶宽边女帽的边檐,一袭黑色的网眼面纱……是她!莱昂一跃而起,快步迎上前去。

爱玛脸色苍白。她走得很快。

“您看吧!”她说着把一张纸递给他,“……哦!不!”

她倏地缩回手,走进圣母堂,跪倒在一张椅子上祈祷起来。

这种心血来潮的过分的虔诚,让年轻人感到有些不受用;但他随即又觉得,看着她在幽会时像位安达卢西亚(5)的侯爵夫人似的忘情于祷告,也挺有趣的;可不一会儿他又烦恼起来,因为她老也没个完。

爱玛潜心祈祷,或者说竭力让自己潜心祈祷,但愿会有某种天启骤然从天而降,让她顿下决心;她一心企盼着这种神助,凝眸望着闪烁发光的圣体龛,热切地吸进高瓶里散发出的白香芥的味儿,侧耳向四下里谛听,而教堂的宁静只是徒添她心头的纷乱而已。

她立起身来,两人一起出门而去,那侍卫却忙不迭地赶上前来说道:“夫人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夫人可要看看教堂里的收藏品?”

“不要!”书记员嚷道。

“看看又何妨!”她说。

因为,她把自己岌岌可危的节行维系在圣母马利亚和这些雕像、墓石之类的东西上了。

于是,那侍卫按着参观顺序,把他俩先领回挨近广场的教堂入口,用节杖指给他们看一个黑石砌成的大圆圈,那上面既无题铭亦无雕饰。

“瞧,”他神态庄严地说,“这就是昂布瓦斯巨钟(6)安放的所在。这口钟重达四万利弗尔,在欧洲堪称无与伦比。浇铸巨钟的那个工匠过于兴奋,就此一命呜呼……”

“咱们走吧,”莱昂说。

那位老兄起步往前走;随后,重又来到那座圣母殿,他伸出胳膊做了个笼统介绍的手势,神情之自豪,比起乡绅向人炫耀自家种植的果树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这块普普通通的石板下面,安葬着瓦雷纳暨布里萨克领主、普瓦图大元帅、王室派驻诺曼底行政长官皮埃尔·德·布雷泽,他于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在蒙莱里战役中捐躯。”

莱昂气得咬起嘴唇,直跺脚。

“在右边,那位全身披挂骑在直立的骏马上的爵爷,是他的孙子,布雷瓦尔暨蒙肖韦领主、御前侍从、受勋骑士路易·德·布雷泽,他同时又是德·莫尔弗里埃伯爵、德·莫尼男爵,这位爵爷也曾是王室派驻诺曼底的行政长官,正如铭文上所记,他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个星期天;下面雕的那个正要下葬的人,就是这位爵爷。把死亡表现得如此完美,想必无人再能企及,二位意下如何?”

包法利夫人端起长柄眼镜。莱昂伫立不动,望着她,甚至既不想再说一句话,也不想再做一个动作,眼前这两位,一个死命讲个没完,一个存心不来睬他,他只觉得沮丧至极。

那个没完没了的侍卫还在往下说:“在他旁边,那位跪着哭泣的夫人,就是他的配偶黛安娜·德·普瓦蒂埃,她同时又是德·布雷泽女伯爵、德·瓦朗蒂诺瓦女公爵,生于一四九九年,卒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着孩子的那位就是圣母。现在,请转到这边来:这就是昂布瓦斯叔侄俩(7)的墓。他俩都当过红衣主教和鲁昂的大主教。那边是路易十二国王的一位大臣的墓。他为这座教堂做过许多好事。他还立下遗嘱,在身后把三万金埃居施舍给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