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第2/4页)

“见到您真高兴!”他说着伸手把爱玛扶进燕子车厢。

随后他把那些雪米诺悬在马笼头的皮带上,帽子捏在手里,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拿破仑式的若有所思的神态。

可是,当那个瞎子按老规矩出现在山坡下面时,他大声嚷道:“我真不明白当局怎么还能容忍这种该死的行当!应该把这些家伙关起来,强制他们干活儿。说什么社会进步,简直像乌龟在爬!我们这是陷在不开化的泥潭里迈不起步喽!”

瞎子伸出帽子,让它在车门边上晃悠,活像车厢壁衬剥落荡了下来。

“瞧,”药房老板说,“这是瘰疬的症状!”

他虽说认得这可怜的家伙,却装得第一回见到他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这些术语,随后用慈祥的语气问他:“朋友,你落下这残疾,已经有好久了吧?以后可别上小酒馆滥喝一气了,最好还是要控制饮食。”

他规劝他要选上等红酒、优质啤酒、新鲜烤肉。瞎子依旧唱他的小调;他看上去整个儿就是个白痴。临了,奥梅先生打开钱袋。

“喏,给你一个苏,找我两里亚(2):别忘了我的嘱咐,对你会有好处的。”

伊韦尔居然插嘴,表示对它们的效用有所怀疑。可药剂师担保说用自己配方的一种消炎药膏,准能亲手治愈他,还自报了家门:“奥梅先生,到了菜市场,一问便知。”

“嘿!瞧我们为你有多费心,”伊韦尔说,“耍个绝活让我们乐一乐吧。”

瞎子蹲下身子,头往后仰去,发绿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舌头伸得挺长,双手在胃部搓来搓去,发出一声嘶哑的干号,活像一条饿狗。爱玛一阵恶心,背过脸去扔给他一枚五法郎的硬币。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倒也痛快。

马车又往前驶去,奥梅先生冷不丁从气窗探身出去喊道:“别吃淀粉多的食物,也别吃奶制品!贴肉要穿毛织的内衣,患病的部位要用刺柏浆果烟熏!”

两旁熟悉的景物从爱玛眼前掠过,渐渐让她淡忘了目下的悲痛。一阵无法抗拒的困乏袭上身来,她到家时神情木然,心绪黯淡,几乎像睡着了似的。

“都随它去吧!”她在心里说道。

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哪个时候突然会发生什么意外呢?勒侯没准就此死了呢。

早上九点钟,她让广场上的嘈杂声吵醒了。菜市场边上聚着一群人,在看贴在柱子上的一大张告示,她瞧见絮斯丹踏上一块界石去撕这张告示。但就在这时,乡警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奥梅先生走出了药房,勒弗朗索瓦大妈站在人群中央,好像在大发议论。

“夫人!夫人!”费莉茜黛嚷着奔进屋来,“真是太气人了!”

可怜的姑娘神色慌乱,递给爱玛一张黄色的纸,那是她刚从门上揭下来的。爱玛转眼工夫便看清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变卖。

于是她俩默默地望着对方。这主仆俩彼此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临了费莉茜黛叹了口气:“我要是您,夫人,我就上吉约曼先生家去。”

“你说能行?”

这句问话的言外之意是:

“你跟那男仆相熟,了解这个人家的情况,莫非这家主人有时提起过我?”

“是的,您去吧,错不了。”

她立即更衣,穿上黑色长裙,佩戴饰有乌黑发亮珠子的系带女帽;她不想让人瞧见(广场上仍然有很多人),就取道镇外,沿河边小路而行。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天色阴沉,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来。

听见门铃声,身穿红背心的泰奥多尔开门跑下台阶,几乎很熟稔地为她开了铁栅门,就像接待的是一位熟客,随即把她领进餐厅。

一只大瓷炉在嗞嗞冒响,上方是一株仙人掌,满满当当的撑足壁龛,橡木纹理的壁纸上,黑木框间安着施托本(3)的《艾斯梅拉达》和肖邦的《波提乏》(4)。放好早餐的餐桌,两口银暖锅,水晶的门球,镶木地板和家具摆设,都显出精心照料的英国式的整洁,一尘不染地闪闪发亮;窗玻璃也装饰得很考究,四角都镶有彩色玻璃。

“这才叫餐厅,”爱玛心想,“我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一间餐厅吗。”

公证人进来了,左手按住绣棕榈叶便袍的大襟,另一只手将那顶栗色绒帽掀了掀,立即重新戴上,做得挺有气派地斜扣在右边的脑袋瓜上,三绺头发从后脑勺绕过光秃秃的顶门,从帽子里垂下金黄色的发梢。

他给来客让座后,便坐下吃早饭,一边再三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先生,”她说,“我想请您……”

“有何吩咐,夫人?我听着呢。”

她开始向他说明自己的处境。

吉约曼先生对此相当了解,因为他与衣料商之间私下有约定,只要有人来请他办抵押立据手续,衣料商就提供他贷款本金。

所以,他知道(比她知道得还清楚)这些票据的来龙去脉,先是微不足道的几笔款子,背书签字的未必是同一个人,借期相隔很长,然后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续签,直到有一天,衣料商把所有拒绝证书都攥在手里以后,就让那位叫樊萨的朋友以他的名义追索欠款,因为勒侯可不想在邻里街坊中间留下个恶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夹进好些对勒侯的非难,对这些非难,公证人有时说上句把不痛不痒的话,算作回答。他吃着排骨,喝着茶,下巴抵进天蓝色的皱裥领巾,上面有两枚钻石别针用一根细金链系着。他诡谲地笑着,笑得既谄媚又暧昧。瞧见她的脚都打湿了,他就说道:“请坐得离炉子近些……再抬高些……就搁在瓷面上。”

她怕把瓷炉弄脏了。公证人用一种献殷勤的口气说:“漂亮的东西搁在哪儿都不碍事。”

她就极力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说着说着,她自己动了感情,向他诉说起家庭生活的平庸、她的种种难处和需要来。他明白了:这是个风雅的女子!于是,他一边继续用餐,一边整个儿朝她转过身来,直到膝盖碰着了她的短筒靴,而靴底还蹭在瓷炉上冒着烟哩。

可是,当她开口向他借一千埃居时,他抿紧嘴唇,随即声称当初没能为她提供理财咨询,真是太遗憾了,因为即便是一位夫人,也可以有上百种极其方便的办法来使资产增值。格吕梅尼尔的泥炭矿也好,阿弗尔的地产也好,投资下去都是收益极其可观,而且几乎十拿九稳的;他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一想到原本稳归自己的滚滚财源居然白白流失,就气恼得险些儿按捺不住。

“这不,”他接着说,“您早先干吗不来找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