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第3/4页)

“我也不知道,”她说。

“为什么呢,嗯?莫非我叫您感到害怕不成!该抱怨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咱们几乎还算不上认识呢?可我却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我想,您对此不会再有半点疑虑了吧?”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贪婪地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搁在自己的膝上;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弄它,一边对她尽说些甜言蜜语。

他那乏味的嗓音汩汩地响着,犹如一条小溪在流;一道闪光从他的瞳孔穿过眼镜镜片射将出来,他的两只手在爱玛的袖口里往上探去,想摸她的胳臂。她觉得一阵急促的呼气拂过自己的脸颊。这个男人让她讨厌极了。

她猛地立起身来对他说:

“先生,我等着呢!”

“等什么!”公证人说,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笔钱。”

“可是……”

他实在熬不过那股势头正猛的欲火:“好吧,行!……”

他顾不得身上穿着便袍,跪在地上膝行向前。

“求求您,别走!我爱您!”

他拦腰一把抱住她。

包法利夫人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通红。她模样怕人地一边后退,一边喊道:“先生,你这么乘人之危,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可怜,可我不卖身!”

说完她出门而去。

公证人呆若木鸡,目光愣愣地落在自己那双漂亮的绒绣拖鞋上。那是件爱情信物。瞧着它,总算有了安慰。再说,他心想这种事毕竟担着风险,真陷进去了只怕会不可收拾。

“太卑鄙了!太粗野了!……真是下流透顶!”她心里骂着,脚下加紧,逃也似的在山杨树下的路上往前走。没借到钱的失望,更加剧了无端受到侮辱的愤懑;她想到老天爷仿佛存心在跟她过不去,傲气直往上冒,她此刻的自视之高,对旁人的蔑视和不屑,都是前所未有的。一股无可名状的好斗情绪左右着她。她恨不得去揍那些男人,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砸个稀巴烂;她脚步不停地急急往前走,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怒火中烧,泪眼模糊地望着空旷的远方,仿佛这种令人窒息的愤恨让她感到来了劲似的。

远远望见自己的家,却霎时间变得麻木了。她迈不动腿往前走了;然而,还是得走哇;再说,还有什么地方好逃呢?

费莉茜黛在门口等着她。

“怎么样?”

“不行!”爱玛说。

她俩用了整整一刻钟,把永镇上有可能会帮她一把的人,细细数了一遍。可是,费莉茜黛提到一个又一个名字,爱玛总是说:“哪能呢?他们不会肯的!”

“可先生就要回来了呀!”

“这我知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能试的都试过了。现在已经毫无办法;等到夏尔回来,她就只能对他说:“别往前走。你踩在上面的地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这屋里你连一件家具、一枚别针、一个草垫都没有了,是我把你弄得倾家荡产的,可怜的人哪!”

于是,先是好一阵啜泣,接着是痛哭流涕,而临了,惊魂甫定他就都原谅了。

“是的,”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他会原谅我,可是即使他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能原谅他当初认识了我……决不!决不!”

包法利居然会占她上风的这种想法,使她大为恼怒。可是,甭管她承认不承认,不一会儿,没多久,明天,他照样会知道这件事的;所以看来她是非得等着这幕可怕的场景,非得承受他的宽宏大量这份重负不可了。她想到再去求勒侯:有什么用?写信给父亲:太迟了;在她听见小路上响起马蹄声的当口,也许她后悔起刚才没顺从另外那个男人来了。是他,他在开栅栏门,脸色比石灰墙还白。她蓦地跳起冲下楼梯,飞快穿过广场;正在教堂门前跟莱蒂布德瓦闲聊的镇长太太,瞧见她奔进了税务员的家。

她赶忙去告诉卡隆太太。两位太太登上顶楼,躲在晾竿上的衣服后面,看得见比内屋里的一举一动。

他独自在屋顶间里忙乎,用木料在车床上仿制一件奇形怪状的象牙摆设,这件由月牙形和镂空套嵌的球形组成,整个儿竖得笔直像古埃及方尖碑的象牙制品,本身并没什么用场;他已经在车最后一个部件,就要大功告成了!在工作室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金黄的木屑从车床飞溅开来,犹如奔马蹄下迸出的火星;两个轮子转动着,訇然作响;比内脸带笑容,微微低着头,鼻孔张大,看上去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极度的幸福之中;这种幸福,想必只有在某些平庸的劳作中才体验得到,因为这些劳作能以轻易便能克服的困难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让人在获得成就感之余志满意得,别无他求。

“瞧!她在那儿!”迪瓦施太太说。

可是,由于那台车床,几乎没法听见她在说什么。

临了,两位太太总算好像听清了法郎这个字眼,迪瓦施大妈压低嗓门悄声说:“她在求他,想缓交税款。”

“像是这么回事!”另一位说。

她俩看着她踱来踱去,打量墙上那些餐巾环、蜡烛台和楼梯栏杆球饰,而比内兀自心满意足地摸着胡须。

“莫非她是去订货?”迪瓦施太太说。

“可他的东西是不卖的呀!”旁边那位表示异议。

看税务员那模样,他是在听,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听不懂似的。她仍然在说,神情是柔顺的、央求的。她凑上前去;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他俩都不作声了。

“她敢情是自个儿送上门去哪?”迪瓦施太太说。

比内连耳朵根都红了。她抓住他的双手。

“啊!太不像话了!”

她想必是向他提出一个骇人听闻的要求;因为税务员,——他是个勇敢的人,当年在包岑和吕岑打过仗(5),参加过法兰西之战(6),甚至还获提名报请颁发十字勋章,——顿时像看见了一条蛇,猛地往后退去,嘴里大声嚷道:“夫人!亏您怎么想得出来?……”

“这种女人就欠用鞭子抽!”迪瓦施太太说。

“咦,她上哪儿去啦?”卡隆太太说。

原来就在她俩说话的当口,她不在了;过一会儿,只见她沿大街走了一程又往右拐,像是要去公墓,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两位太太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罗莱大妈,”她一到奶妈家就说,“我透不过气来!帮我把束带松开吧。”

她倒在床上;她啜泣起来。罗莱大妈拿条围裙给她盖上,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看看她不作声,这娘们就走开去,坐在纺车前纺起麻纱来。

“哦!请停下行吗!”她低声地说,还以为听到的是比内的车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