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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掩护身份是“自由欧洲”电台聘请的一位流亡贵族,主讲匈牙利历史与文化,这对他来说简直再合适不过。说实话,他也没干过别的什么。此外,他有时还上上课,私下辅导学生——我发现大多是女学生。他的秘密工作报酬优厚——这得感谢美国人——就是与仍在匈牙利的朋友和以前的学生建立联系,成为他们的焦点和召集人,并在上级的指导下把他们塑造成一个行动网络,不过据我所知,这样的网络从来都没出现过。这是一项不切实际的行动,可能在纸面上看要比在现实中好得多。然而,这个行动却始终在继续。先是五年,接着又是五年;等我拿到这位大人物的档案的时候,行动已经令人惊叹地整整持续了十五年。有些行动就是这样,它们是经济停滞时期的宠儿。花费不多、结论不明,不一定会取得什么结果——但政治僵局也是如此——而且不会带来任何丑闻。每年要搞年度审计的时候,这些行动用不着投票就能获得批准,直到后来它们长期存在的事实本身就成了其存在的理由。

我倒不是说教授这么多年来没为我们取得任何成果,这么说不仅有失公允,而且对托比·伊斯特哈斯而言也是一种贬低。托比本人就是匈牙利裔,“陷落”之后他又复了职,成了负责指挥教授的内勤情报官。托比因为盲目支持海顿付出了沉重代价,他接手匈牙利地区的事务后——在针对“铁幕”各国的职务中,这从来都算不上什么好位置——教授立即成为了托比个人东山再起计划之中最为重要的角色。

“特奥多尔啊,我得这么说,内德——特奥多尔绝对是我们的大明星。”离开伦敦前共进午餐的时候,托比向我保证说。那顿饭他差点就付了钱。“老派人物,做事非常谨慎,在职多年,忠诚得像水蛭一样。特奥多尔是我们的王牌,绝对的。”

当然了,教授比较令人惊叹的成就之一,就是在海顿的斧头下幸免于难。也许这是因为他运气好;换个不太厚道的说法,也许是因为教授从来都没搞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没能引起那位忙碌的叛徒的注意。准备接手的时候我免不了注意到——我的前任在伊维萨岛104休假时死于心脏病突发——尽管特奥多尔的个人档案足有好几卷,但他的成果档案却不是一般的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主要职责是发现人才而非利用人才,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在教授替我们工作的多年时间里,由他引入情报网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始终也没做出多少贡献。

“其实啊,内德,匈牙利真他妈是个很难啃的目标,我得说,”我委婉地向托比指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对我说,“那地方太开放了。公开的目标嘛,你搞到手的都是些早就知道的垃圾。如果你弄不到皇冠上的珍宝,就只能搞点人人知道的常识——这玩意谁要?特奥多尔给美国人弄到的东西,那才叫了不起。”

这似乎才是要害所在。“那他究竟给美国人弄到了什么呢?”我问道,“除了电台上说的心灵啊意志啊之类的,还有那些没人看的文章?”

托比的笑容显出了一副优越感,让人很不舒服。“不好意思啊,内德老伙计,恐怕这是‘需者方知’的事。你不在这个名单上。”

几天之后,按照协议的要求,我给格罗夫纳广场105的拉塞尔·谢里登打电话辞行。谢里登是美国表兄驻伦敦情报站的站长,不过他也负责他们在西欧地区的行动。我耐着性子说了一会儿客套话,然后随口提到了特奥多尔的名字。

“哦,那就得让慕尼黑来说了,内德,”谢里登很快说道,“你了解我。我从来不去侵犯别人的地盘。”

“可他给你们帮上什么忙了吗?我只想知道这个。我的意思是,情报员的激情确实会耗光的,对不对?都十五年了啊。”

“这个嘛,我们倒觉得他给你们帮上了忙,内德。照托比的说法,你准会觉得特奥多尔是在独力支撑着自由世界。”

不是的,我心想。要是听托比说,你会觉得特奥多尔是在独力支撑着托比。不过我不是个尖刻的人。在间谍这一行里,和在生活中的大多数情况一样,说“不”总是比说“是”要容易。抵达慕尼黑时,我已经准备好相信特奥多尔就是被托比捧上天的大明星。我只是想得到确认。

我还真得到确认了。起初是这样。教授非常了不起。我原以为跟梅布尔结婚之后,自己已经失去了类似这样瞬间迸发的热忱——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他为我打开房门,我进屋后发觉自己简直走进了一处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历史遗迹,发觉自己能做的合乎礼仪的唯一举动,就是像他的学生一样拜倒在他的脚下,全神贯注地倾听他充满睿智的言语。这就是情报部存在的目的!我心想。这样的一个人本身就值得拯救!如此文雅,如此渊博。为我们效力了那么多年。

他热情款待了我,不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是他的年龄和声名使然。他给我倒了一杯上好的托卡伊106葡萄酒,然后把这种酒的起源向我娓娓道来。我承认说,我对匈牙利葡萄酒懂得太少了,但我很想知道。他又谈起了音乐,可悲的是我对音乐还是一无所知。他用自己珍藏的小提琴为我演奏了几个小节,还向我解释道,这把琴正是他逃出匈牙利时随身携带的,其制作者并非斯特拉迪瓦里107,而是一位厉害得多的人物,此人姓甚名谁我早已想不起来了。我心想,能够指挥一位带着小提琴逃亡的间谍,这真是我极大的荣幸。他谈到了戏剧,说有个匈牙利戏剧团正在慕尼黑巡演,他们的《奥赛罗》棒极了。虽然我和梅布尔还没去看过那出戏,他的描述已经让我心驰神往。他穿着德国人说的那种“Hausjacke”108,黑色的裤子,一双靴子擦得锃亮。我们谈到了上帝,谈到了世界,一起吃了我这辈子尝过的最美味的匈牙利牛肉汤109,是焦虑不安的海伦娜端上来的,她低声打了个招呼就借故离开了。她个子高高的,以前肯定长得很美,但她宁可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我们的晚餐最后以杏子帕林卡110结束。

“内德阁下,不知我能否这样称呼你,”教授说,“有件事情一直压在我心头。在我们刚刚建立起工作关系的时候,希望你允许我提出来。”

“您请说。”我大度地回答。

“很不幸。你最近的那位前任——当然了,他是个好人”——他突然打住了,看来是不忍说刚刚离世之人的坏话——“而且和你一样,也很有文化——”

“您就说吧。”我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