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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关于我的英国护照的事。”

“你有英国护照?我怎么不知道啊!”我吃惊地说。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有英国护照。我知道这事办起来有麻烦。官僚机构都是这样。官僚机构是人类体制中的万恶之首,内德阁下。这些机构把最坏的人奉若神明,却把最好的人视为粪土。作为一个生活在慕尼黑、受雇于美国组织的匈牙利流亡者,我并不具备成为英国公民的资格。这我理解。不过,我跟你们的部门合作了这么多年,这本护照是我应得的。用临时的旅行签证来充数,这太不体面了。”

“但我听说美国人会给你办护照啊!你们一开始不就是这么谈好的吗?美国人会负责解决你的公民身份和重新定居的问题,这当然也包括护照啊。这是肯定的!”

我感到很生气,一生中这么长时间都奉献给了我们的人,竟然连这么简单的尊严都得不到。但教授已经学会了一种更为达观的态度。

“美国人啊,内德阁下,他们是一个年轻的民族,一个唯利是图的民族。他们已经把我利用得差不多了,觉得我今后不可能再有什么前途。对美国人来说,我就该被扔进过时废品的垃圾堆。”

“可他们不是承诺过吗——只要服务令人满意就行?他们肯定承诺过!”

他做出了一个我永远忘不了的手势。他从桌上抬起双手,仿佛在举起一块沉重无比的石头。他把双手举到差不多与肩同高的位置,然后猛地让手重重地摔落到桌面上,连同手中那块并不存在的石头。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似乎是因为用力而冒着怒火,向我发出了无声的谴责。这就是你们的承诺,他仿佛在说。你们的,还有美国人的,都是这样。

“帮我把护照弄来就行,内德阁下。”

身为一名忠于职守的情报指挥官,我一心想着要为手下的情报员尽心竭力,便集中起全部的精力来处理这个问题。我对托比很了解,因此决定从一开始就公事公办:不要虚与委蛇的承诺,不要模棱两可地让我放心。我把特奥多尔的要求告诉托比,请示他该如何处理。他毕竟是我的内勤长官,是我在伦敦的靠山。我对托比说,如果美国人真的自食其言,不肯给教授公民权,那么此事就必须由伦敦或华盛顿方面来解决,而不是慕尼黑。再者说,如果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英国方面还是准备给教授发英国护照,那么圆场五楼也必须大力促成此事。圆场本部本可以随便给曾为圆场服务的任何人发放护照,不管他叫托恩、迪克还是特奥多尔,但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陷落”彻底终结了那样的时代。

我的请求没有通过无线电发出,而是用邮袋递送的。按照圆场的规矩,这么做会显得更为正式。我写了一封不屈不挠的信,两周之后又写了一封以示提醒。可是等教授问起我进展情况时,我只能不置可否。正在处理之中,我向他保证;伦敦方面不太喜欢老被人催着办事。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托比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信。

与此同时,我和特奥多尔教授几次会面的时候,也努力想解开一个谜团:他究竟给我们干了些什么,竟然有资格成为托比寥落星空之中的那颗明星。教授这人容易动怒,因此我的调查工作就更不好办了。起初我还以为他仅仅是在合作时有所保留,直到护照的事情得以解决。慢慢地我才意识到,只要是涉及到秘密工作,“有所保留”就是他的常态。

教授有项比较单调的工作是负责看管施瓦宾格区111的一所学生公寓,那儿只有一个房间。他把那地方当做安全地址,接收他在匈牙利的某些联络人寄来的邮件。我劝说他带我去那儿看看。他打开房门,只见垫子上丢着起码十几封信,都贴着匈牙利邮票。

“我的天,教授,你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我看着他费劲地把信收拾到一起,问道。

他耸了耸肩膀,我觉得这个姿势一点都没有风度。

“教授,通常情况下你一周能收到几封信?”

我从他手里拿过信封,看了看上面的邮戳。最早的一封信是三个星期前寄出的,最近的则是一个星期之前。我们走到小小的桌子旁边,那上头蒙着一层灰。他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拉开一个抽屉,从暗格里拿出几瓶化学药水和一把刷子。他拿起第一个信封,闷闷不乐地检查了一番,随即用小折刀拆开了信封。

“是谁写的?”我问道,他似乎觉得我没必要这么好奇。

“帕利。”他闷闷不乐地回答。

“农业部的帕利?”

“是德布勒森的帕利。他到罗马尼亚访问去了。”

“去干吗?不会是参加剧毒武器会议吧?那可是独家新闻!”

“看看再说。是什么学术会议。他搞的是控制论。没什么名气。”

我看着他把刷子放进第一只瓶子里蘸了蘸,然后在手写的信纸背面刷了一遍。他用清水洗了洗刷子,再蘸上第二只瓶子里的化学药水。我觉得,他是故意要表现出自己对这种卑微的工作有多么鄙夷。在每一封信上他都重复着同样的步骤,有时会略作改变,比如摊开信封在里面刷一刷,或是在两行字迹中间的地方刷一遍。他以同样慢吞吞的动作站起身,又坐到一台雷明顿立式键盘打字机前,厌烦地用德语敲出信上显现出来的文字:新的工业领域预计将出现矿产和能源不足……包科尼山区矿藏矾土限额……米什科尔茨地区最近开采的铁矿石中铁含量较低……某某地区玉米和甜菜丰收的预计产量……传言称有复兴国家铁路网的五年计划……肖普朗发生了针对共产党官员的破坏行动……我几乎能听到圆场三楼分析师们吃力地读着这些浮夸材料时哈欠连天的声音。我记得托比曾吹嘘说,最高质量的情报才是特奥多尔的兴趣所在。如果这样的东西都能算作最高质量,那什么样的才是最差劲的?耐心点,我对自己说。伟大的间谍我们总得迁就迁就。

第二天,我就护照一事发的信件得到了回复。托比解释说,问题在于美国表兄负责匈牙利事务的部门近年来发生了许多变化。托比说,现在举措已采取——这个地方的被动语态用得很令人生疑——以明确美国人或我们自己作出的许诺所包含的条款。他还补充了一句,与此同时我应该避免和特奥多尔谈论这一问题——好像这件事当中挑头的人是我,而不是教授。

三个星期之后,我和米尔顿·瓦格纳在科斯莫一起吃午餐的时候,这件事仍然悬而未决。瓦格纳是个老手,是美国方面跟我职位对等的人。当时他已经快退休了,担任着美国慕尼黑情报站东德行动处的处长。科斯莫是那种美国佬开遍世界各地的饭店,里头有酥脆的烤土豆皮配蒜香调味汁,还有用巨大的塑料发卡插住的总汇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