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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咱们那位著名的学术界朋友处得怎么样啊?”很快处理掉我们手头的其他事务之后,他用慢吞吞的美国南方腔问我。

“好得很。”我回答说。

“我们那儿有几个人似乎觉得,特奥多尔这许多年来一直在免费搭车。”瓦格纳懒洋洋地说道。

这一回我什么都没说。

“国内的伙计们把他干的活搞了个回顾展。不妙啊,内德。很不妙。比如他在广播电台‘你好,匈牙利’节目里大讲特讲的一些内容。都是以前说过的。他们发现有段话和1948年《月刊》杂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分毫不差。原作者听广播时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自己写的东西,气得暴跳如雷。”他拿起番茄酱倒了许多,“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会把他抓回来,一五一十问个清楚。”

“也许是因为他那段时间运气不佳。”我说道。

“十五年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啊,内德。”

“他知道你们在调查他吗?”

“内德,‘自由欧洲’电台的人谁不知道?还有那帮匈牙利人?流言蜚语?你在开玩笑吧。”

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焦虑情绪。“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去警告伦敦方面?你们为什么不提个醒呢?”

“内德,你得知道,我们已经提醒过了。你得知道,消息传递过去根本就没人理会。你们这帮伙计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我们清楚得很。”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瓦格纳所说情况的严重性。如果教授在广播节目里都会骗人,还有谁他不能骗?

“米尔顿,能不能问你个很笨的问题?”

“请便,内德。”

“特奥多尔到底有没有为你们干过什么漂亮活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是说在秘密工作方面,甚至是极为秘密的工作。”

瓦格纳沉思半晌,看来是决心先给教授一个“疑罪从无”的待遇。“恐怕没有,内德。有一次我们还真考虑过利用他当中间人去接触一条大鱼,不过我们有点不喜欢这老头儿的态度。”

“你这话信得过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内德?”

这就是教授给美国人干过的了不起的工作,我心想。这就是他多年来的忠诚服务,可谁都想不起来他究竟干过些什么。

我马上给托比发了无线电讯息。我耗了许多时间拟写了好几条不同的电文,因为愤怒总是在干扰我的思维。现在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美国人不肯给教授发护照,为什么他会转而来找我们要护照。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一副料理后事般的态度,总是无精打采,毫无紧迫感:他这是在等着被解雇。我转述了瓦格纳说的情况,问托比总部是否知道此事。如果总部不知道,那么美国表兄就没有遵守他们和我们之间的信息共享协议。另一方面,如果总部知道,美国表兄确实警告过我们,那我怎么没接到同样的警告?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托比圆滑的答复。电文的口气非常严肃。我怀疑托比是找别人代拟的,因为文字中看不出丝毫口音。他解释说,美国表兄曾向伦敦方面发出“没有特指”的警告,称教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就其广播节目问题接受纪律审查”。总部——我怀疑托比指的就是他自己——“所持的立场”是,教授与其美国雇主之间的关系对圆场并没有直接影响。总部“采取的观点”是——提出这种观点的除了托比还能有谁——教授承担着许多行动任务,因此他的掩护工作中存在“小小的瑕疵”完全可以谅解。如果需要为教授再找一份新的掩护工作,总部将“适时采取措施”。一个解决办法是把他弄到某家听话的杂志社里去,他本来偶尔也向这些杂志投稿。但那是以后考虑的事了。托比提醒我,教授以前也和雇主发生过冲突,而且安然渡过了难关。这倒是实话。有个女秘书曾因被他挑逗而提出抗议,匈牙利群体中的某些人也对他持的反犹太人观点不以为然。

至于其他的事,托比建议我冷静下来,耐心等待,还得——这始终是托比奉行的一条准则——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事情就这样维持着原状,直到一个星期又十二个小时之后。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教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的是紧急暗语,嗓门虽低却还是傲气十足。他让我立刻赶到他家去,从花园的后门进屋。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杀了什么人,说不定是他老婆。我简直错得太离谱了。

教授打开后门,等我一进去就赶紧关上。屋里的灯光调得很暗。暗处的角落里有座比德迈式112的落地大摆钟咔嗒咔嗒地响着,仿佛是一颗巨大的炸弹。海伦娜站在起居室的门口,双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离特奥多尔给我打电话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可是她的尖叫似乎还没从嘴里发出来。

快要熄灭的炉火前摆着两把扶手椅。一张椅子空着,我估计是教授的。另一张椅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有点被遮挡住,上面坐着一个模样温和、身材圆胖的男人,约摸四十岁年纪。他长着柔软的黑色头发,两只亮闪闪的圆眼睛仿佛在说:“我们都是朋友,对不对?”他坐的那把扶手椅靠背很高,他把身子紧紧抵在椅子的折角处,好像飞机上的乘客在准备降落似的。他穿的鞋子也是圆溜溜的,没碰到地面,我意识到那鞋是典型的东欧样式:粒面,不知是什么皮子做的,模压而成的鞋底磨损得很厉害。他身上那套毛茸茸的棕色西服像是用军装改出来的。他面前桌子上的花瓶里是淡紫色的风信子,花瓶旁边还摆着一堆东西,我认出那些都是用来暗杀的工具:两副用木棍和钢琴线制成的绞索;一把磨得像剑尖一样锋利的螺丝刀;一把查特武器公司113的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便于隐蔽携带,转轮可容纳五发子弹——外加两种子弹:六发软头的、六发刻线的,弹头上刻出的线槽里填有凝结起来的粉末。

“是氰化物,”教授看到我迷惑不解、一声不吭,便解释说,“这真是恶魔的发明。子弹只要蹭破一点皮,就能要人的命。”

我不禁心下起疑:剧毒的粉末给枪管里的高温一烧,还有什么用?

“这位先生名叫拉迪斯劳斯·卡尔多,”教授继续说道,“匈牙利秘密警察派他来杀我们。他是个朋友。请坐吧,内德阁下。”

拉迪斯劳斯·卡尔多郑重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握住我的手使劲摇着,好像我们刚谈成了一笔赚钱的买卖。

“先生!”他高兴地用英语喊道,“请叫我拉茨。对不起,先生。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大家都叫我拉茨。博士阁下。我的朋友。请坐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