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琼停下笔来看看手表。

十二点一刻了。

她已经写了三封信,钢笔墨水都用完了。她也留意到信纸簿快见底了。这可真讨厌,本来还可以再写给好几个人的。

不过,她沉思着,写了一阵子之后,内容大致相同:太阳、沙地,以及有时间休息一下好好思考一番,是多美妙的事……这些全都是真的,但每次都得用点文字变化,把同样内容写出来,实在挺累的……

她打了个哈欠。阳光晒得她颇有睡意。吃过午饭后要去躺躺,睡个午觉。

她站起身来,缓缓朝招待所散步回去。

不知道布兰奇此时在做什么?一定已经到巴格达跟她丈夫会合了。那个丈夫听起来像是挺糟糕的男人。可怜的布兰奇,竟沦落到这种地步。当初要不是为了那个长得很帅的兽医哈里·马斯顿——要是布兰奇遇到的是像罗德尼这样的好男人——布兰奇自己也说罗德尼很有魅力的。

对,布兰奇还说了些别的。她说什么来着?是跟罗德尼花心有关。真难听的话,而且根本就不是真的!完全不是真的!罗德尼从没有、一次都没有过……

之前那个念头又出现了,但这回不像蛇般一闪而逝,而是整个横过了琼的脑海。

那个姓伦道夫的女孩……

真是的!琼愤怒地想,脚步略微加快,仿佛要赶过某个不受欢迎的思考。我搞不懂干嘛要想起那个姓伦道夫的女孩,这不就好像是说罗德尼……

我的意思是,什么事也没有……

根本没那回事……

米娜·伦道夫天生就是那种女人,那种高大、深色发肤、长相甜美的女孩。她要是看上了哪个男人,就会毫不保留地大肆宣扬。

坦白说,她曾对罗德尼使出浑身解数,不断说他有多棒,打网球时总是找他搭档,甚至在派对中对他抛媚眼放电。

罗德尼当然有点飘飘然,只要是男人都会吧!要是罗德尼受到这样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又是镇上最漂亮女孩之一的青睐,而不感到飘飘然的话,那才荒谬呢!

琼暗想,要不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够聪明圆滑的话……

她带着点自我赞许地重温过去的表现。她把事情处理得很好,真的很好。点到为止。

“你女朋友在等着你哪,罗德尼,别老让她等……当然是米娜·伦道夫呀……哦!是的,她是,亲爱的……她有时候真的把自己搞得挺可笑的。”

罗德尼曾经发过牢骚。

“我不要跟那个女孩搭档打网球,把她跟别人编到一组去。”

“别这么失礼,罗德尼。你一定要跟她一起打。”

这才是处理事情最正确的方式——点到为止、俏皮地表现出她很清楚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罗德尼愤愤不平地抱怨、假装生气,但一定挺受用的。米娜·伦道夫是那种几乎每个男人都觉得她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她任性善变,对追求她的人很不屑,会说些不客气的话,然后又抛媚眼勾引他们回到自己身边。

说真的,琼心想(内心冒起了不寻常的无名火),那个讨人厌的女孩净做些破坏我婚姻生活的事。

不,她并没有怪罗德尼,她怪那个女孩。男人家是很容易被哄得飘飘然的,而罗德尼和我已经结婚……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一年?十年是作家笔下所谓的婚姻危险期、容易出轨的时候,得要小心地度过,直到稳定下来、回到常轨为止。

就像她和罗德尼曾经……

她并不怪罗德尼,即使是那个出乎意料的吻。

没错,那个在槲寄生枝叶下的吻!

当她走进书房时,那个女孩竟厚颜无耻地说:“我们是在遵守槲寄生的风俗[1],斯丘达莫尔太太,希望你不介意。”

幸好,琼心想,我处变不惊,不动声色。

“喏,米娜,别缠着我丈夫!去找跟你相配的年轻小伙子吧!”

她半开玩笑地把米娜赶出书房。

然后罗德尼说:“对不起,琼。不过她是个挺有魅力的丫头,而且现在又是圣诞节。”

他站在那里对她微笑道歉,却一点也没有羞怯或难过的样子。这表示他并没有真的到很过分的地步。

而且也不可以更过分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小心提防不让罗德尼再跟米娜凑到一块儿。第二年复活节期间,米娜就跟阿林顿家的儿子订婚了。

所以其实整件事到后来完全没了下文。或许罗德尼曾经从中有过一点小乐趣,可怜的老伴罗德尼,真该让他有点小乐趣的,他工作得那么辛苦。

十年了!对,那是个危险期。她记得连她自己都曾经感到心猿意马……

那个看起来放荡不羁的年轻人,那个艺术家……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时她不是也对他有点意思吗?

她微笑着对自己承认了当年是真的——没错——的确是有点发了傻。那男人如此殷勤,肆意地盯着她看,然后问可不可以当他的模特儿。

当然这只是个借口。他画了一两张炭笔素描,后来都撕掉了,说是无法把她“捕捉”到画布上。

琼还记得那种微妙的、受恭维且陶醉的感觉。可怜的年轻人,她那时这样想过,恐怕真的挺喜欢我的。

是的,那个月挺愉快的。

不过这事到头来却挺叫人不安的,根本不像原先所想;事实上,迈克尔·卡拉韦(卡拉韦!对了,他姓卡拉韦)是个令人十分不快的人。

她还记得他们一起去散了步,是在哈灵树林里,走在那条从阿谢当山顶曲折通往梅德韦的小路上。之前他以生硬又害羞的口吻邀她来散步。

她已模拟好两人可能会有的对话。他可能会告诉她,说他爱她,而她则会很可人又亲切地表示理解,带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遗憾。她想了好几种可能用得上的迷人说法,可以让迈克尔事后一再回味。

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事情演变得根本不是那样!

事实是,迈克尔·卡拉韦出其不意地抓住她,狂暴粗野地吻了她,让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放开她时,很大声且洋洋自得地说:“老天,我要的就是这个!”跟着就填起烟斗来,对她的怒骂充耳不闻,完全不当一回事。

他还伸着懒腰打呵欠、快活地说:“我觉得好多了。”

琼回想起那一幕,心想,这完全就像男人在口渴时灌下一杯啤酒之后会说的话。

两人之后在沉默中走回家——应该说是琼默默无语,迈克尔·卡拉韦却似乎从异常喧闹转而想唱歌。来到树林边缘,就在快要走到克雷敏斯特市集渥普林大道前,他停下脚步,不带感情地端详着她的脸,然后以沉思的语气说:“你知道,你就是那种应该被人强奸一下的女人,这样对你可能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