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第3/4页)

火车放慢了速度,然后再次加速。车厢里有些热。海蒂拿出背包里的水,喝了一小口。她想起蕾娜特和她的生活,一个小镇上的美术教员,在闲暇之余画些画,每两年在天晓得哪个展厅,一个咖啡馆或一座办公楼的楼厅里展一下。海蒂曾经去过蕾娜特的画展开幕式,甚至连她都察觉到了那种活动有多么可笑。一个为当地小报撰稿的记者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跟蕾娜特的艺术有关的话,蕾娜特涨红着脸给红葡萄酒开瓶,为那几个同海蒂一样是局外人的客人斟酒,听他们说自己的作品有多棒。奇怪的是,海蒂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蕾娜特,她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老师的画是不是真的不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蕾娜特的判断。她不禁想起在图书馆翻阅过的那些大师作品,她的彩色铅笔画又是什么呢?儿童画?

火车驶进站台,冷色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遮光帘的缝隙射进车厢。海蒂看了看表,两点二十分了。她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一把抓起背包和画夹,冲进走道。卧铺乘务员正站在敞开的车厢门口跟一个铁路员工说话。“我要下车。”海蒂说。“我们才刚到因斯布鲁克。”乘务员说。“我要下车。”海蒂重复了一遍。乘务员不甚友好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慢慢地走进乘务员车厢,像是故意似的慢慢翻找装着旅客证件的信封,然后掏出海蒂的护照和车票,递给她。外面响起了哨声。海蒂刚跳下车,列车便开动了,那个铁路员工也不见了,站台上空无一人。

海蒂在那儿站了许久。她又累,又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她在火车时刻表上找到一辆反方向的列车再有几分钟就会开往瑞士,但她还不能回家。她拿起行李离开车站,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上,这座城市沉重的建筑和狭窄的街道显得阴森可怖。灯光,和人的说笑声零星地从酒馆传出,偶尔夹杂着音乐声。可海蒂不想待在人群里,她无法忍受人们好奇的目光,无法忍受喧哗声和夜不归者酒醉后的欢乐。她走到因河河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她冷得发抖,从包里取出毛衣穿上。

海蒂是在那天晚上认识雷纳的。他正跟几个朋友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她坐在河边长椅上。她后来问他为何上来跟她搭讪,他说,因为担心她会干傻事,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在河边,难免让人这么想。海蒂说,不会的,这种念头,她想都不想。雷纳的朋友们保持一定距离等了一会儿,催促了几声之后,便走了。

雷纳在海蒂的身边坐下。她告诉他自己的经历,却没有提苏萨和蕾娜特说的关于那些画稿的话。他看上去对她的画一点不感兴趣。他把她带回了家,他们毕竟不能在外面待上一个晚上。他非常友善,可之后,还是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抚摸她。她没有怎么挣扎,她已经累得没有气力,脑子空空如也。或许,她就想这样让痛苦和耻辱来惩罚自己的怯懦,来让它们为自己的失败加冕。海蒂不由想起蕾娜特,想到她的不同之处,她更加从容自信,却细心而善解人意。

雷纳站在窗前。海蒂诧异地看着他毛茸茸的后背,不禁对他和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恶心起来。他转过身,看着她,也没想要用什么东西遮挡一下身子,问她多大了。她说,十九岁。“你没胡说吧?”他比她大十岁。

海蒂在雷纳家待了三天。他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当售货员,每天早上九点出门,商店关门后才回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思绪茫然。有一次,她取出画具,却在白纸前呆坐了一个小时,一笔也画不出来。她坐在暮色中等着雷纳回来,忐忑不安,却无法离开。她感觉自己是他的囚徒,可他给了她一把房门钥匙。有几次,她在房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却无力打开房门。雷纳回家后就再也不想出去了。他买了面包、奶酪、熏肉和酒,吃喝完毕后,雷纳开始为她解衣,她也不反抗。他长得健壮,比她高出一头。他由着性子把她翻过来,倒过去,还让她做一些令她难堪的动作,可她却从没觉得这都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好像离得非常遥远,只钟情于自己和自己的欲望。这让人宽慰,他在利用她。她毫无感觉,连快感都没有。也许,更是她在利用他。她这样旁观自己时,不禁奇怪了起来。

海蒂记不得刚到家后的那段时间了。她悄悄地溜进自己的房间,谁都不搭理。她听见父亲站在床边大声说:“你可以回办事处从头再来。”他走了,又回来,默默地站在那儿,低头望着她。母亲把吃的送进屋里,在床沿坐下,不知所措地说些什么,或者抚摸海蒂的头。有几次,她哭了,说:“你不能老躺在那儿,得吃点东西,你倒是说句话呀。”到了晚上,海蒂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她望着月光下的山峰,那变成了石头,既吸引她,又让她害怕的三姊妹。医生被难住了,做了各种检查,海蒂都默默承受。她坐在医疗台上,只穿着内衣,医生在病历卡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在调得过低的转椅上把身子转向她,说:“一切正常。”却做出一副好像什么都不正常的表情:“不过,你怀孕了。”

她请医生不要告诉父母,可很快便瞒不下去了。先是母亲注意到了,然后告诉了父亲。父母的反应倒是平静得出奇,他们问海蒂谁是孩子的父亲,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奇怪的是,海蒂还从没想过要通知雷纳,好像孩子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海蒂在父母的敦促下,还是给雷纳打了电话。他周末的时候来了,海蒂去车站接他。他着实打扮了一番。她还发现他已经思考了一遍,把前因后果都解释通了。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餐厅喝了咖啡,雷纳小心翼翼地打探海蒂怎么看待这件事,她能不能想象跟自己一块儿生活。他们同海蒂父母共进午餐时,一切已成定局。

雷纳同海蒂的父母很合得来。他有一种能够立刻将自己置于他人之下的本事,这很讨海蒂父亲的喜欢。他替雷纳找到了一份工作,还帮小两口找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海蒂能从公寓的阳台上看到三姊妹和铁路轨道,如果天气允许,她还能听到火车和扬声器报站的声音。星期天,雷纳和海蒂去她父母家吃饭,大家弄得好像孩子都已经出生,归他们所有似的。海蒂话不多,她预感到这一切都会过去,等着她的将是另一样她还不甚明了的生活。婚礼上,海蒂的父亲发表了一番演说,取笑自己的女儿带着艺术家的梦想出门,却怀了一个孩子回来。雷纳神情尴尬,海蒂却像捧着奖杯似的,微笑着把孩子举到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