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旅行(一组日记) F.B.选编并做题跋(第2/4页)

维罗纳二月十一日

随意翻阅《蓝皮旅行指南》的时候,皮拉尔说:“我们应该去看看斯卡利赫罗的墓园。”突然间,她的脸庞亮起来,欢叫道:“我怎么能把他们忘了呢?”“把谁忘了?”我问。“还有谁?那对情人呗!”她即刻拽着我,随她去寻访朱丽叶的墓。墓地不远,可也不算近。她比划着说,我应该站在一边,而她站在另一边,我们要在墓石上方紧握对方的手,发誓相爱到天荒地老。“还要至诚至真。”皮拉尔说。“还要至诚至真,”我跟着念了一遍,复又补上一句,“当然啦,我不能肯定,一座假墓地是不是发誓真心相爱的好地方。”“谁告诉你,这墓地是假的?”“你的旅行指南上说的。如果你读得更仔细点,就会瞧见上面写着:相传此处是朱丽叶之墓。那个姑娘并没埋在这儿。说到她和她的罗密欧那段著名的爱情故事,琢磨一下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任何一段恋情,经过作家的渲染,再加上人们都喜欢奇闻轶事,于是乎,就变得崇高起来了。”倘若注意到我的言辞对她产生了什么影响,兴许我会缄默不语。她说我最热衷于打破幻想了(“这可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还说我“令人讨厌地消极厌世”,或许我本来想说的是,我并不爱她。

巴黎二月十五日

相对于一年里的这个时节而言,这个夜晚很暖和。我们从电影院回来,沿着伽利略路,一径走向宾馆。在头脑中,我告诫自己:“从容一点。别没耐心。你最喜欢的东西只差一点就要得到了。”或是由于我太出神了,或是由于街道如此静谧、空旷,胡斯蒂娜开口说话时,我吓了一跳。“在想什么?”她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肯定是特别美好的事,因为你在笑。”“我在想……”说话时,我端详着她满怀期待与信任的面庞,那张脸太漂亮了,几秒钟之内我都忘了该说什么……我定了定神,继续说:“我在想,幸运的话,我们很快就要做我们最喜欢的事了,然后那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感就要降临,真正的极乐会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滑入梦乡。”念出这篇短小的演说词的时候,我感到周身充满灵感,诗情画意的灵感。两个人在一起,走在午夜的巴黎,远离我们琐碎的日常世界:不正像是再次步入新婚,抵达我们生命中新的制高点吗?我妻子的嗓音又吓了我一跳,这已是第二次了,但方式跟刚才不同。“我还以为你和我上床是因为你爱我,”她说,“但我错了:你是为了自己舒服,睡得更踏实些。就为了这个,男人才总是出去嫖妓。”“假如发现她只是开个玩笑,那该多好。”我心里想。可她是当真的。“娶个妓女吧,那多惬意啊。如果她不觉得受侮辱,就更舒服了。可我觉得被侮辱了。”我唯一的祈望是她的怒火会消退。然而没有。在沉默中,我们回到酒店,上楼进了房间,宽衣就寝。我听见她在呼吸。我看着她:已经睡着了,可紧锁的眉头还在传达她的愠怒。我得找到一条摆脱窘境的出路。我求助于那个从未失效的老办法。我动作轻柔地给她翻身,随后拨开她的双腿,把她拥在怀里。她将我推开,或许不带怒气,但有些哀伤。她对我说:“你不了解我。你侮辱了我。愚蠢的人才忘记别人的侮辱。我不会忘。”她侧过身,背对着我,恬静地再次睡去。

巴黎二月十六日

等胡斯蒂娜的时候,我在酒店大厅跟一个罗马尼亚姑娘聊天,她在前台工作。她告诉我,不久前曾有一位彬彬有礼、气度怡人的阿根廷绅士住在酒店里,这位先生叫帕戈·巴维里。胡斯蒂娜下楼时,罗马尼亚姑娘正跟我说到帕戈曾患上流感,病得很重。听了这话,胡斯蒂娜评论说:“我跟你说过吧。他很快就会崩溃。”

巴黎二月十七日

从别人丢在罗马酒店大堂里的一册《体坛周日》杂志上,我发现今天有兰斯队和巴黎一圣日耳曼队的比赛。这场比赛我说什么也不肯错过,因为兰斯队九号——或者叫中前锋,我年轻时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旁人,正是小卡洛斯·比安基。自打读到这则消息,我就不停地提醒胡斯蒂娜,十七号星期天,我决意要到王子公园体育场看球赛:这本是委婉柔化的策略,好让她明白,我没空听她差遣,不能陪她逛卢浮宫或者到布雷耶音乐厅去听什么音乐会了。就意图来说,我的策略收效不错。胡斯蒂娜知道了我想看足球赛。但我始料未及的是,她花了点时间寻思这件事,最后竟会冒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念头:陪我看球赛。她自然是突发奇想,而我自然也会满心欢喜地接受这个主意。不论在哪儿,但凡有她在身旁,我总觉得高兴。她样貌出众,这件事对我影响不小。不能否认,至少我心里想要是拿她在人前炫耀……但我同样不能隐匿我的另一个想法:大体而言,我反对跟女人一起看体育比赛。今天的事更证实了我的观点之正确。比赛一开始,胡斯蒂娜摆出兴味盎然的样子,不住地要我解释这解释那,搅扰得我无法专心看球赛。“什么叫罚点球?”“什么是角球?”“他们怎么停下来啦?”随后,在一段精彩的球技表演中,小卡洛斯突破了巴黎一圣日耳曼队的防守,射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球,我大声喝彩:“那还用说,那还用说!你肯定得同意,有哪个得分手能跟比安基相提并论!”我肯定是个大梦想家,因为我竟然幻想能跟心爱的女人谈论足球。她见我如此激动,就反问道:“比安基?那是谁?又是你朋友?”下半场,她自觉百无聊赖,渐渐没了耐性;比赛还没结束,她就寻了个借口,说我们应该避开散场时的人群,随即拉着我的手,站起身,央求道:“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别无他法,只得随着她退场。一想到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勉强我做了多大牺牲,我就郁郁不乐。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活像一名殉道者,因为我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赛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苦修僧,因为我竟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巴黎二月二十日

胡斯蒂娜上床就寝时明显受了严重的风寒,而风寒很快发展成流感。“就是那场没完没了的球赛害得我生病的。”她埋怨道。我独自出门看了场电影,悠然消磨了一段时光。虽说有点想她,但我马上醒悟过来:“不该想念她。像她那样的女人,先消损你的精神,再毁掉你的健康。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离婚。”这点我早想通了,但我下不了决心……有时候,为了给自己鼓劲,我只能求助于那些有点荒谬的念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我嘟哝着,就像自己真相信这话似的。现下独自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我好比地狱里的孤魂,虽然此刻心里无风无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