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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的声音从造船厂的一个小屋棚里传出来,河上的空气冰冷潮湿,吸进肺里有种要被割裂的感觉。我直直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走到门口时肋骨突然一阵刺痛。杰克正在工作台上全神贯注地刨木板,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上。我的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只能勉强靠唾液来滋润它。我吞咽了好几下,勉强能发出点声音,喊出他的名字。

他先是惊喜地直起身来,看见我虚弱的样子后,惊喜马上转为担忧。我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因激动而异常明亮。

“杰西?”他放下手中的木刨,抓起一块破布把手擦干净,飞快地朝我走过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欣喜若狂地说:“我们做到了!杰克,我们做到了!米凯拉,丽莎还有我……”

“什么做到了?”他焦急地问。

“我们证明了特雷曼诺根本没有证据。”即使到了现在,听到自己亲口这么说,我还是有种在做梦的感觉,“恩斯尤尔不是他的,他会撤回他的声明。”

我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就已经离开地面。杰克一把将我抱起来,开心地转起圈来。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呼吸着他身上的木头味道,肥皂香味,还有烟味。就在他放下我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们的身体靠得那么近,我们的脸庞贴得那么近,近到我的心在蠢蠢欲动。然而,他却迅速转开身子,笑容从他浅褐色的眼里荡漾开来。

“快跟我进屋里去!”他高兴地说,“梅尔肯定做梦也没想到你们会成功,我们得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这是我来到兰佛德以后最幸福的午后,梅尔再次拿出他珍藏的白兰地酒,和杰克停工几小时,庆祝这件喜事。厨房的窗外是灰绿色的兰河,我们躲在厨房里又吃又喝,有说有笑。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烈酒温暖了我们的胃,每个人身上都暖洋洋的。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愁云一直笼罩在我心头,现在总算拨云见日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最后特雷曼诺收回他的和解协议,底气不足地说,一切都只是误会。看见大势已去,他们灰溜溜地离开,那位律师甚至拿眼刀剜了他一眼。

梅尔喝得脸红通通的,开口问我:“所以,小杰西,这是否意味着你会留下来?”

“正是如此。”我笑着说,举起杯子与他干杯。

喝下杯子里的酒后,我想起了租约里的条款。在佩兰有生之年,我将会是恩斯尤尔的守护者,保护着它们。此时的我被幸福包围着,想起佩兰身上的白色杂毛,像一碧如洗的天空里突然飘来一朵白云,令我开心之余,隐隐有点不安。我努力甩掉那丝不安,认真听梅尔说话。

“还有两个礼拜,你知道吗?”他说。

“什么还有两个礼拜?”

“圣诞节!在我们这地方,圣诞节节期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期。”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接着又倒了点。

杰克将火炉的盖子掀开,往里头添了几块木头。在火焰的照耀下,杯子里的酒散发出琥珀色的光芒。这时,我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如电影胶片般,一帧帧飞掠而过:在黑暗中跳动的火焰,佩兰之石四周的灯火,女人辗转低回的歌声,缀满红果实的冬青树林,如同一座黑暗幽池……

“这里在圣诞节期间都有些什么节庆活动?”我听见自己在问。

他身子往前倾,双手抱住杯子。“什么活动都有。当太阳往南移,夜渐长昼渐短,旧年几近尾声,蒙拓节就到了。”他小嘬一口白兰地酒,狡黠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是‘蒙拓’节?”我如他所愿地问了。

梅尔还没来得及开口,杰克抢先替他回答:“‘蒙拓’指的就是‘冬至’。每次到了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一天,这里就会举办大型的聚会。”

“就像圣诞节的点灯活动?”

梅尔轻蔑地哼了一声:“那种怎么能算得上大型呢?只有蒙拓节才够格。”他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眼睛故意瞪得大大的,“到了冬至那天,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这里将会变成音乐的海洋。所有居民涌上街头,穿着奇装异服,戴着千奇百怪的面具,载歌载舞……”

杰克盖上火炉的盖子说:“那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夜晚,所有人纵情于歌舞,尽情享受自己。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很多人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衣服。”

“就连你也不例外?”想起万圣节那天,他穿的那身毫无创意的衣服,我忍不住打趣他。

“是的。”他故作正经地点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大笑着说,“看来我也得好好准备,否则就要落于人后了。”

杰克在我身旁坐下,与我对视着,温柔地说:“这么说来,你会留在恩斯尤尔,参加我们的蒙拓节?”

“是的。”我坚定地回答,不由得回味起被他抱住的感觉,我们的脸曾那么贴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热气。意识到自己回味得太久了后,我举起杯子把剩下的白兰地倒入喉中,却因烈酒灼喉而皱起脸。“我的几个家人也会从伦敦过来,和我一起在这儿过圣诞节。不过,家里现在实在太乱了,我连杂物间都还没开始打扫。”

“听上去你需要一个助手。”梅尔事不关己地说,“一个手脚勤快的助手。”

梅尔的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了,杰克大笑着主动请缨:“杰西,我很乐意帮忙。你只用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就好。”他看上去心意已决,由不得我反对。

在冬夜笼罩下的树林里,我慢悠悠地走着,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的,比几小时前还要严重。在这冷冽的寒风中,我的脸上泛着红晕,鼻间还萦绕着木头燃烧的味道,还有白兰地酒的香味。快到家门口时,我看见佩兰正蹲在门前台阶上等我。它的嘴巴翕动,因为隔得太远,听不清它在叫什么。我想,它应该是在催促我走快点儿,心急如焚地想听我的好消息。我将它从地上抱起来,开心地在厨房里转圈儿,告诉它白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它房子保住了。把它放下以后,佩兰舒服地蜷缩在它最喜欢的宝座上,气定神闲地瞥了我一眼,那小眼神仿佛在说:我早就参破了天机,所有难题最终都会迎刃而解。

为了庆祝这件喜事,我从渔民那里买来了鲭鱼,准备做一顿特别的晚餐。我按照渔民教的做法,在烧得火红的煤炭上烤我的那份鲭鱼,鱼香味和炭香味充斥着整个房子。

外面的夜色渐渐浓了,我遥想着这寒冷冬夜里的伦敦会是什么模样。此时的牛津街上应是熙熙攘攘,路人摩肩接踵;全伦敦人倾巢而出,在圣诞节期间疯狂采购,人们站在商场的扶手电梯上,叽叽喳喳地聊天;公交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窗玻璃上水汽氤氲。那头是热闹非凡的伦敦,这头是阒无人声的山谷。我一个人坐在火炉前,安静地吃着炭上的烤鱼。现在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