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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庸人自扰的东西,穿着一双沾满灰尘的帆布鞋,穿过千山万水,与这座山谷相会。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这个地方改变了我。佩兰坐在破旧的毯子上,舔舐它的爪子,清洁它的脸。看着它,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恩,感恩自己来到了恩斯尤尔,感恩此时此刻我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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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狩灵掠过冬季的夜空,以繁星为轮,随雨点落入人间。旧年如垂暮的老人,走向生命的终点,成为他们的猎场。每迈出一步,就是一个白昼,每趔趄一步,就是一个黑夜。时间的长短并不重要,无论是猎人或猎物都知道一点,人类常常会忘了:时间并不是衡量存在的唯一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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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冬青树的香气渗入我的梦中,轻轻地将我从睡眠中拉出来。我在黑暗中睁开眼,以为那缕香气会自动消失无踪,却发现冬青树的香味依旧浓郁,弥漫了整个房间,像是有人砍下它的树枝,摆在床的四周。我从床上坐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沁人肺腑的香味,心想会不会是这老房子自身的味道。不过,这香味过于浓郁,不像是老房子散发出来的。我悄悄地滑坐到床边,双腿轻放到地上,慢慢地站起来,全身汗毛竖起。虽不知屋子里来了何方神圣,但我不想惊动到“它”。

当我的双腿触到地面时,那股香气更浓了。我沿着楼梯来到楼下,漆黑的客厅里香气四溢,壁炉里的木头还在酣睡,只发出微弱的火光。壁炉旁边放着我从杂物间里搬出来的木条箱,里面全是圣诞节的装饰物。上床睡觉前,我将它搬到楼下,想到很快房子就会打扫干净,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好过圣诞节,我就激动不已。

我朝箱子走近时,发现里面有绿光时隐时现,我知道那是什么。一颗绿色的圣诞球包在一层报纸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上次站在佩兰之石前,我弓着身子把眼睛凑近石头上的圆孔看,结果陷入了离奇的梦境。有过那次前车之鉴,我心里已有戒备,不敢离这颗圣诞球太近。可是,冬青树的香味包围着我,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向我靠近,激起我一身的寒战,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我举起它,放到我眼前。它在我手中轻轻旋转,玻璃球里有什么在飘移,一个人影显现出来,又出现在我身后的房子里,忙碌地走进走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正站在餐桌边,身前摆着一堆刚从冬青树上砍下的树枝。她转身去取剪刀时,我看见了她浅褐色的眼眸。她的面容好生眼熟,像极了一个我认识许久的故人。她小心地剪下一小截带叶的树枝,浓黑的眉毛认真专注地皱在一起,嘴里无意识地哼着歌。

然后,她放下手中的小树枝,低头挑剔地打量自己:一件老旧的羊毛衣,一条又肥又厚的长裤,腰间用男士腰带扎住。除此之外,她平时穿的只有几条连体裤,还有洗得褪色发白的短裙,可那是夏天穿的裙子,与这笨重的靴子完全不搭。不过,楼上挂着一条崭新的蓝裙子,还有擦得发亮的皮鞋,那是为特别的场合专门准备的,穿给那个特别的人看。

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小屋里,共度他们交往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即使他们还没正式结婚也没关系。圣诞节期间,他好不容易有两天假,这时间太宝贵了,她才不想浪费在造船厂里,忍受家人反对的眼光,听他们窃窃私语、评头论足,说他是个离乡背井的外国士兵,连自个儿的家都没有。她又剪下另一小截树枝,想到村民们听说她的婚礼后脸上惊讶的表情,她忍不住露出淘气的笑容。

“布罗德斯基。”她轻声地念道,在唇齿之间回味他的姓氏,如同从黑市上买回来的糖,有一种禁忌的甜蜜感,“托马西娜·布罗德斯基夫人。”

她拿着一把小树枝,走到角落里的大书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纸盒。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个表面镀着星星图案的,精美的玻璃饰品。这是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她未来的新郎。看着这个礼物,他就会想起故乡的圣诞节。她在灯光下转动它,他失去的太多,她能做的却很少。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在平安夜看见他的笑容,一切就值得了。

她开始摆放冬青树的树枝,不经意间看到挂在墙上刻着父亲和哥哥名字的青铜牌子,那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亲人。书柜的顶层放着一张母亲的照片,和那两块铜牌挨得很近。当她将一根树枝插在相框后面时,莫大的悲伤突然朝她袭来。

如果他们还在人世,也会反对她的婚姻吗?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绝不希望看到她孤单。无论如何,她哪儿也不会去。皮奥特也知道,恩斯尤尔将会是他的家。他只有一个亲人,并已征得他的同意。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扶手椅,上面躺着一只身子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甜的黑猫。

“那些渔民们还很关心你,你该感到幸运才是。”她懒洋洋地说,“要是没有他们,你就得自力更生,自个儿去抓鱼,跟一只真的野猫一样。”

它睁开一只黄色的眼睛,透过爪子的缝隙看着她。年轻的女人笑盈盈地转过身,继续往书柜上插树枝。就在这时,她脸色突变,瞳孔骤然放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攥住手中的树枝。直到树枝刺扎破她的手指,有血珠渗了出来,她才回过神。她低下头,看见一滴血珠“啪嗒”落在地板上摔成几瓣,仿佛珠残玉碎一般。

“不!”她喘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对自己喊道。冬青树枝从手中滑落,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冲到母亲的房间里。窗台是信号最好的地方,那台收音机正摆放在那里。她颤抖着转动调度盘,鲜血抹到了旋钮上也不在乎。

她先是调到了巴黎、莫斯科和华沙,最后才调到了皮奥特的祖国。他们两人曾坐在这里,像两个童心未泯的大人。她不死心地转动着收音机上的旋钮,想要接听来自皮奥特祖国的广播,哪怕只有断断续续的内容也好。但是,收音机接收到的只有嘈杂的电波声。不管她再怎么转动,永远只有无休无止的滋滋声,低低地回荡着。

“拜托了!”她绝望地哀求着,调回本地的电台,渴望能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哪怕是简短的通知或警告也好,“求求你!”

依旧什么也没有。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她能听到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呼唤她……她不再寄希望于收音机,转身迅速地跑下楼,穿上缝补过多次的袜子。她的工作靴就放在门边,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活,靴子到现在还是湿的。她顾不上那么多,匆匆地套上还没干的工作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