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2/5页)

过后,她渐渐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未免把他想得太不堪了。然而,对我们所爱的人的贬抑,总免不了会使彼此的关系有些疏远。偶像是碰不得的:那层包金会沾在手上。

于是,他俩常谈些跟他们的爱情不相干的事情;而在爱玛送给他的信里,写的尽是花呀,诗呀,月亮呀,星星呀,变得脆弱的爱情,指望能靠外界的力量来给它注入新的活力,那些话题就体现了这种天真的企盼。她不住地对自己许诺,下次幽会一定要去爱个死去活来;过后却不得不承认全无新奇之感可言。这种失望很快又被新的希望所取代,她更狂热、更急切地要和他重续旧情。她三下两下脱去衣服,松开胸衣细束带,任凭它刺溜一下滑到腰际,犹如一条游动的水蛇。她赤足踮起脚尖再去看一遍门有没有关好,然后倏地一抖,全身的衣服就都抖落下来了;——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神情严肃,蓦地倒进他的怀里,浑身颤个不停。

然而,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和抖抖瑟瑟的嘴唇上,在这茫然的眼眸和双臂的抱紧里,都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朦胧而又令人悲伤的东西,莱昂觉得它悄悄地滑进他俩中间,像是要把他俩分开似的。

他没敢问她什么;但是,眼看她如此老练,他心想,形形色色的痛苦和欢悦,她想必是早就都体验过了。往日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这会儿有点让他害怕了。而且,他对这种日渐扩张的个性吞并感到厌恶。他为爱玛总是赢家而怨恨她。他甚至尽力想不再爱她;可是一听见她那短筒靴的咯咯声,他就像酒鬼见了烈酒,又顿时气馁了。

她对他确实是关怀备至,从菜肴安排、衣着打扮,直到眼神是否忧郁,她都一一放在心上。她从永镇来,怀里揣着玫瑰,见面时抛在他脸上。她向他问寒问暖,劝他做这做那,她企盼上天帮她留住他的心,所以把一枚圣母圣牌挂在他的颈脖上。她像一位慈母,打听他的同事的情况。她对他说:“别跟他们来往,别出去,就光想着我俩;爱我!”

她真想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转过派人在街上盯他梢的念头。旅馆附近有个混混儿模样的流浪汉,常去跟路人搭讪,他想必不会拒绝……可是她的傲气让她不屑于这样做。

“哎,算了!就让他骗我好了,那又怎么样!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一天他们很早就分手了,她独自沿着大街往回走,瞥见了当年那座修道院的围墙;她便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置身在榆树的树荫中。那时候多么安谧!按照书本上的描写去想象爱情,那种感情多么妙不可言,多么令她神往呵。

婚后的头几个月,骑马在林中的漫游,与子爵跳的华尔兹,还有拉加迪的演唱,这一切又都浮现在她眼前……霎时间,莱昂在她眼里变得像旁人一样遥远了。

“可我爱他呀!”她对自己说。

那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幸福,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会这样不如意,为什么她依靠的东西,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健壮俊美的人儿,生性骁勇,既慷慨激昂又蕴藉风流,天使的形象,诗人的情怀,拨动青铜弦线的竖琴,朝向苍穹唱着哀婉的诗句,那为什么她偏偏就找他不着呢?哦!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也并没有什么当真值得去寻觅的;全都是骗人的!每个微笑都藏着个无聊的呵欠,每次欢乐都蕴含着一场悲剧,兴致盎然背后永远是腻烦嫌恶,最甜蜜的吻留在你嘴唇上的,也只是对更酣畅的快感的无奈渴望。

一阵滞钝的金属声曳过长空,修道院的钟楼传来四下钟响。才四点钟!可她仿佛觉得有生以来一直在这儿,一直坐在这张长凳上似的。然而一分钟就容得下无穷的激情,正如一个窄小的空间容得下一群人。

爱玛成天想着自己的心事,犹如一位大公夫人那样从不为钱操心。

可是有一回,家里来了个举止猥琐、脸色通红的秃顶男子,自称是受樊萨先生派遣,从鲁昂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长外衣侧袋袋口的别针,一枚枚插在袖口上,客客气气地呈上一张纸。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有她的签名,勒侯尽管当初信誓旦旦,却还是把它转让给了樊萨。

她差佣人上他家去请他。他来不了。

这当口,陌生人始终站着,好奇的目光在金黄色的浓眉下左右来回逡巡,憨态可掬地问道:“怎么给樊萨先生回话?”

“嗯!”爱玛答道,“请告诉他……我拿不出……得下星期……让他再等等……对,就下星期。”

那位老兄一声不吭,拔腿就走。

可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绝证书(5);这张印花公文纸上,多处用粗体字写有“比希执达吏阿朗先生”的字样,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赶忙一口气跑到衣料商的铺子里。

她见他正在店铺里扎一个包裹。

“欢迎光临!”他说,“为您效劳。”

勒侯照旧在干他的活,旁边的帮手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有些驼背,给他又当伙计又当厨娘。

而后,店堂的地板上响起他那双木套鞋呱哒呱哒的声音,他走在头里带夫人登上二楼,把她领进一间窄小的工作室,里面的一张松木大桌子上沉甸甸的放着一排簿册,拦腰横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一堆零头印花布料下面,露出一只保险箱,凭它那般大小,想必里面装的不止是票据和钱。原来,勒侯先生还在放抵押贷款,包法利夫人的金项链就在里面,一起藏着的还有泰利埃老头的耳环,他终于挨不下去,变卖了这副耳环,后来在坎康布瓦盘下一爿小杂货铺,患卡他性炎死在了那儿,临终时脸色比四周的蜡烛还黄。

勒侯往那张宽大的草垫扶手椅里一坐,开口说道:“又有什么事?”

“您瞧。”

她把那张公文纸给他看。

“嗯!这事找我有什么用?”

这下她火了,把话甩给他,说他当初答应过不把借据转让给别人的;他承认有这么回事。

“可是,我也是万不得已,是让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了呀。”

“接下去会怎么样?”她说。

“噢!那很简单:法庭开庭,然后是查封……;完啦!”

爱玛恨不得揍他一顿。她强压怒火,语气平和地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樊萨先生缓一缓。

“瞧您说的,让樊萨缓一缓!您不了解他;他比阿拉伯人还心狠。”

所以这事非得勒侯先生出面不可。

“有句话您听好了!依我看,至今为止,我对您可算得是够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