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3/5页)

说着,他摊开一本账册:

“喏!”

他的指头沿着页面往上挪:

“瞧……瞧……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四月份……”

他顿住不往下说,像生怕做什么蠢事似的。

“我还没说先生签署的票据呢,一张七百法郎,另一张三百!至于您那些零零碎碎的账款,再加上利息,那就多如牛毛,数也数不过来。我可不想再插手这种事喽!”

她哭了,管他叫“好心的勒侯先生”。可是他总是往“樊萨那个混账东西”身上推。再说,他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眼下谁也不肯还账,他只好任凭人家刮干他的油水,像他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铺主,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爱玛闭嘴不响;勒侯先生咬着羽毛笔的羽梢,她的沉默大概让他感到担心了,因为他接着就说:“这样吧,要是这两天有点进账……也许我可以……”

“不过,”她说,“只要巴纳镇的那笔尾款……”

“怎么?……”

听说朗格洛瓦竟然还没付清那笔钱,他显得大为惊讶。随后,语气变得很软款:“咱们这就讲定吧,依您看……?”

“哦!随您定就行!”

于是,他闭目凝神片刻,提笔写了几个数,然后,一边声称风险很大,事儿挺棘手,他这是在出血,一边口述了四张借据,每张面额二百五十法郎,期限各相隔一个月。

“但愿樊萨肯通融才好!不过,咱们的事一言为定,我是个爽快人,说话算数。”

接着,他漫不经意地给她看了几款新进的货,不过依他看来,其中没一款配得上夫人。

“就说这裙料吧,七个苏一米,可我说担保它不褪色!大家居然信以为真!您明白,我才不对他们说实话呢,”他坦言自己坑骗别人,是要让她绝对信任他的诚实。

然后他又叫住她,要给她看一段三奥纳(6)长的镂空花边,这是他最近“趁一次大拍卖”进的货。

“多漂亮!”勒侯说,“现在时行用它做椅背套,这叫派头。”

说着,他手脚比魔术师还利落,一转眼就用蓝纸把那段花边包好,塞在了爱玛手里。

“总得让我知道……?”

“喔!以后再说,”他说着,转身甩下她就走。

当晚,她催着包法利写信给他母亲,让她把遗产的余款悉数尽快给他们寄来。婆婆回信说已经所剩无几:遗产清理下来,除巴纳镇的房产外,归他们名下的就只有那份六百利弗尔的年金,这笔钱她会按时支付的。

于是夫人把诊费清单寄给两三个病家,居然都奏了效,她当即如法炮制,一一发信。她每次都在附言中写上:“请别对我丈夫提及此事,您知道,他自尊心很强……还望原谅……您的仆人……”有人提出异议;她把来信截下。

为了凑钱,她开始变卖旧手套、旧帽子和旧铁器;她锱铢必较,——她血管里流着的农民的血,让她每个小钱都要争。另外,每回进城,她总贩些货回来,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敢情勒侯先生没别的货的时候,一准会收购去的。她买进鸵鸟毛、中国瓷器、衣柜;她向费莉茜黛,向勒弗朗索瓦,向红十字旅店老板娘,向所有人借钱,见一个借一个。巴纳镇的尾款好不容易到了手,她付清了两张借据,可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重新续了借据,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说实话,有时她也想把账目算一算,可是她发现数额大得惊人,叫她简直没法相信。她再从头算起,不一会儿又弄得头昏脑涨,于是干脆撇在一边,不再去想它了。

如今,这屋子叫人惨不忍睹!只见一个个供货商出来时都虎着个脸。手帕东一块西一块地撂在炉灶上;小贝尔特穿着有洞的破袜子,让奥梅太太大为愤慨。夏尔偶尔怯生生地想说几句,她就不容分说地顶回去,说这不是她的错!

为什么肝火这么旺?他把这归因于神经系统的老毛病;他责备自己将她的病症当作了缺点,怪自己自私,满心想跑去吻她。

“哦!不行,”他对自己说,“她会烦我的!”

于是他待着没动。

饭后,他独自在花园里散步;他把小贝尔特抱在膝盖上,摊开他的医学杂志,想教她识字。小女孩还没上学哩,不多一会就瞪着忧伤的大眼睛,哭了起来。于是他就哄她;他给喷水壶灌满水,让她在沙地上开河,或者拆下女贞树的树桠,帮她在花圃上栽树,花园反正已经杂草丛生,再怎么着也算不得糟蹋;他们欠下莱蒂布德瓦好几个工作日的工钱了!再后来,孩子感到冷,要妈妈了。

“喊你的保姆来吧,”夏尔说。“你要知道,孩子,妈妈不喜欢有人打扰她。”

秋天到了,树叶纷纷飘落,——就像两年前,她发病的那会儿!——那么,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他继续走着,两只手抄在背后。

夫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旁人都不上去。她整天待在里面,神思恍惚,几乎没穿什么衣服,有时候,点些后宫香锭,那是她在鲁昂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的。她不想在夜里看见这个男人摊手摊脚地睡在身边,使了些小性子,终于把他打发到三楼去了;她通宵达旦读荒诞不经的书,里面尽是些狂欢纵欲的情景和恐怖流血的场面。她常常看着看着,吓得大叫一声。夏尔匆匆赶来。

“喔!你给我走!”她说。

也有时候,私情在心中燃起的欲火烧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亢奋异常,难以自已,推开窗子去吸凛冽的空气,让沉甸甸的头发迎风披散开来,而后她仰望着星空,企盼有个白马王子来跟自己相爱。她想念莱昂。这会儿,为了一次让她心满意足的幽会,她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幽会的日子是她的节日。她期望它们很辉煌!因此,当他无力支付花销时,她就出手大方地把钱垫上,几乎每回都如此。他试过向她说明,不妨换个开销省些的旅店,他们照样可以过得挺好;可是她找出种种理由反对。

有一天,她从袋里掏出六把镀金小银匙(这是鲁奥老爹送的结婚礼物),求他马上替她拿去典当;莱昂照办了,虽说这叫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怕连累自己的名声。

过后,他细细想来,觉得自己这情妇举止乖戾,就此跟她了断,或许并没什么不对。

原来,他母亲收到过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她的儿子跟一个有夫之妇鬼混;于是,老太太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就此缠住家族不放的怪物的形象,也就是说,影影绰绰看见那个害人精,那个妖冶的美人鱼,那个妖怪正悠悠缪缪栖居在爱的深渊,她给他的东家迪博卡日先生写了封信,这位先生极为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他把莱昂叫去谈了三刻钟话,希望莱昂幡然醒悟,悬崖勒马。这种私通的丑闻,日后也一定会毁了他的事务所。他恳切地规劝年轻人,即便不考虑自己的利害关系,至少也该为他迪博卡日着想,忍痛割爱,跟那女人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