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第4/5页)

莱昂临了发过誓不再跟爱玛见面;他责备自己没有信守诺言,此刻他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还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尴尬和闲言碎语,还有同事们每天早上围在炉子边的起哄取笑。再说,他就要升任首席书记员:是该收心的时候了。因而他不再吹长笛,不再耽于狂热的情感,不再去幻想:——因为每个布尔乔亚,在特别容易冲动的青年时代,总有那么个时期,哪怕只是一天、一分钟,会自以为浑身都充满了激情,自以为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最平庸的浪荡子也梦想过亲近土耳其后宫佳丽的肌肤;每个公证人身上总有诗人的流风余韵。

现在,当爱玛猛地扑进他怀里啜泣的时候,他感到腻味;他的心,好似那些对音乐的承受力相当有限的人,面对爱情的繁弦急管,无法体味其中的雅趣,因漠然而至于麻木了。

他俩彼此过于熟稔,相互占有也就没有了那种使惊喜增强百倍的惊奇感。她像他厌倦她一样,对他倒了胃口。爱玛在私情中又尝到了结婚的全部平庸和乏味。

可是怎样才能从中摆脱出来呢?何况,她再怎么感到这种幸福的卑鄙屈辱,也是枉然,她已经离不开它了,这是习惯使然,要不就是堕落使然;每天,她都更为热切地企盼它,而因为过于心切,这种至福反而枯竭了。她把企盼的失望归咎于莱昂,仿佛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巴望有一场灾难降临,好把他俩活生生拆开,既然她自个儿没有勇气这么做。

她依然继续给他写情书,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是应当不停地给情人写情书的。

可是她一边写着,一边依稀看见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这是一个由激情澎湃的回忆、无比美妙的阅读、贪得无厌的欲念生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如此真实,如此贴近,她的心因惊怕而突突直跳,然而她仍然无法清晰地想象他的模样,他犹如一位天神,在千变万化的显形中让人莫辨真身。他安身的所在幽蓝空濛,在馥郁的花香和皎洁的月光中,从阳台垂下的丝绸软梯在荡来荡去。她觉得他就在身边,就要过来,在一吻之间抱起她飞上天空。随即她又跌落尘埃,心力交瘁;因为这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冲动,要比恣意放荡更加伤神。

她现在无时无刻不感到酸痛乏力。收到传票或印花公文纸,她往往连看也不看。她真想别再活下去,或者睡下别再醒来。

四旬斋狂欢节(7)那天,她没返回永镇,当晚去了化装舞会。她身穿天鹅绒的长裤,鲜红的长袜,假发在颈后扎着根缎带,三角帽斜扣在一侧的耳朵上。她整夜都在跳,和着长号疯狂的乐声;大家在她四周围成一圈;清晨,她发觉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上,置身于五六张装卸工和水手的面罩中间,这些人都是莱昂的伙伴,正说着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满了。他们在码头上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老板在五楼给他们开了个小间。

几位男士在角落里悄声说话,大概是商量付账的事。其中有一个书记员、两个医科学生和一个店铺伙计:这算是哪等样的伴儿呀!至于女士,爱玛很快从嗓音听出,她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些下九流的角色。她这时怕了起来,把椅子往后挪,垂下了眼睑。

其他人吃了起来。她没吃;她额头发烧,眼皮像有针在扎,手脚冰凉。脑子里还觉着舞厅的地板在无数双脚的律动下蹦弹起伏。而后,潘趣酒的味儿,加上雪茄的烟雾,使她感到头晕。她昏厥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色渐渐亮了,在圣卡特琳娜教堂那边白蒙蒙的天际,一颗绛红色的大圆斑愈变愈大。铅灰色的河水在晨风中起着涟漪;桥上不见人影;路灯熄灭了。

但她苏醒过来,想起了贝尔特,她还睡在那儿,在她保姆的房间里哩。这时,一辆装满长铁条的大车驶过,把金属震动的訇然巨响,投向一座座房屋的外墙。

她猛地起身脱掉化装服饰,对莱昂说她非回去不可,但随后独自留在了布洛涅旅馆。这一切,连同她自己,都叫她感到难堪、讨厌。她真想能像鸟儿那样飞走,飞得很远很远,到一个明净纯澈的天地里去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

她出了门,穿过大街、科施瓦兹广场和街区,一直走到一条没有任何遮蔽的街道,再往前就是地势较低的那些花园了。她走得很快,清新的空气使她镇静下来:渐渐的,人群中的一张张脸庞、舞会的面具、四对舞、枝形吊灯、夜宵和那些女人,都烟消雾散般地隐去了。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店,走上三楼那个有《奈尔塔》壁画的他俩的小房间,倒在她的床上。下午四点钟,伊韦尔叫醒了她。

回到家里,费莉茜黛让她看座钟背后的一张灰色公文纸。她念道:“兹以判决书为据,依法执行判决……”

什么判决?原来头天晚上还送来过一份公文,她不知道;一见下面的话,她顿时变得目瞪口呆:“以国王、法律和司法的名义,将本支付催告送交包法利夫人……”

她赶紧跳过几行,一眼瞥见这几个字:“限于二十四小时内,”怎么样?“偿付八千法郎。”再往下甚至还写着:“届时将动用法律手段,包括查封全部动产及日常用品,强制执行上述判决。”

怎么办?……只剩二十四小时了;那就是明天呀!她再一想,说不定是勒侯想吓唬吓唬她;因为她忽然一下子看穿了他的那些伎俩,明白了他大献殷勤的居心。这笔数额的不着边际,反而让她放下了心来。

然而,正由于她不断地购货、赊账,借贷,签署票据,而后又续签这些票据,每次期满利上滚利,她就终于为勒侯先生备下了一份资本,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用它去做投机生意哩。

她神态自若地来到他的家里。

“您敢情知道我遇上了什么事了吧?一准是开玩笑!”

“不。”

“此话怎讲?”

他慢悠悠地侧转身来,叉起双臂对她说道:“我的好太太,难道您真以为我会永远这么无偿地供给您货、借给您钱,直到末日审判来临吗?我预付的款子,也该收回了,总得讲个公道吧!”

她大声嚷嚷,对债务数额表示异议。

“喔!得了!这是法庭认定的!有判决书在!他们给您送来了!再说,这与我无干,是樊萨的事。”

“难道您就不能……?”

“喔!毫无办法。”

“可是……不过……有事好商量嘛。”

她拉拉杂杂地说着;她事先一无所知……这是突然袭击。

“这是谁的错呢?”勒侯嘲讽地欠了欠身,说道。“我像个黑奴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干,可您在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