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第2/5页)

“我没有这笔钱!”罗多尔夫异常冷静地回答说,这种冷静犹如盾牌,挡住强忍的怒气。

她走出房间,墙壁在摇晃,天花板往她身上压下来;她踉跄地走过那条长长的小径,不时被风儿聚拢的枯叶绊着脚。最后她来到铁门的界沟跟前;她开门时太急,指甲在门锁上刮断了。接着再走了百十来步,她觉得喘不过气来,险些要跌倒,便停了下来。这时,她回过身去,再次瞥了一眼那座冷冰冰的宅邸,还有它的草坪、花园、三座庭院和正面的那些窗户。

她茫然失神地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脉搏咚咚直跳,像是四处田野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混响。脚下的泥土,比水波更绵软,田垄在她眼里成了浩瀚的褐色浪涛,汹涌而来。脑海中留存的记忆和意识,刹那间全都蹦了出来,好似烟火迸射的无数火星。她瞧见了父亲、勒侯的账房、她和莱昂的房间,浮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片景色。一阵迷乱过后,她感到害怕,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说实话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因为她想不起眼下这可怕的处境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想不起借钱这茬儿了。她只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感到灵魂在从这种回忆中飘失,犹如受伤的人临终前感到生命在从流血的创口中消逝。

夜色渐浓,群鸦乱飞。

她骤然觉得有许多火红色的小球,曳光弹似的掠过半空,不停地旋转,旋转,最终融入树枝间的积雪。每个火球中,都出现罗多尔夫的面影。它们交叠,聚拢,钻进她的身体;一切复归消失。她认出那是屋舍的灯光,远远的在雾中闪亮。

她的遭际,顿时犹如一道深渊那般,出现在眼前。她大口大口喘气,胸脯像要裂开似的。然后,一股悲壮的情怀涌上心头,她几乎是兴冲冲地奔上山坡,穿过便桥、小路、巷子和菜市场,来到药房跟前。

没有人。她正要进门,转念一想,门铃响就会有人出来;于是,她悄悄从木栅门进去,屏息敛气,贴着墙壁往前,走到厨房门口,只见里面炉灶上点着支蜡烛。絮斯丹光穿衬衣,端着盘菜往外走。

“噢!他们在吃饭。再等等。”

他回进来了。她敲敲玻璃窗。他走出厨房。

“钥匙!顶楼那间的,里面放着……”

“什么!”

他望着她。她苍白的脸色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白皙,看得他大为惊讶。在他眼里,她美得出奇,庄严得有如一个幽灵;他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她压低嗓门,声音柔和而诱人地催促说:“我要这钥匙!把它给我。”

隔板很薄,听得见餐室里叉子碰盆子的声音。

她只说是要药老鼠,它们吵得她没法睡觉。

“我得去跟先生说一声。”

“不!别去!”

她随即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说:“哎!不用啦,待会儿我会跟他说的。来,给我照路!”

她走进通到配药间的甬道。墙壁上挂着一把钥匙,上面贴着标签:杂物间。

“絮斯丹!”药剂师高声叫道,他等得不耐烦了。

“咱们上楼!”

他跟在她后面上楼。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她进门就凭当初的印象,直奔第三格搁板,取下那只大口瓶,拔去瓶塞,伸手进去,抓起一大把白色粉末,就往嘴里塞。

“不能吃!”他边嚷边朝她扑去。

“别出声!要不有人会来的……”

他不知所措,想喊人帮忙。

“什么也别说,否则干系就全落在你主人身上了!”

说完她转身回家,心头陡然感到非常平静,几乎就像履行了一项职责那般从容。

夏尔被扣押动产的消息弄得心烦意乱,赶回家里的时候,爱玛刚好离去。他又哭,又叫,又是晕厥,可就是不见她回转。她会在哪儿呢?他差费莉茜黛上奥梅、迪瓦施先生、勒侯的家里,上金狮客栈,上四处去找;恐慌一阵接一阵袭来,眼前看见的景象是自己名誉扫地,倾家荡产,贝尔特前途惨淡!原因何在?……连个说法也没有!他一直等到傍晚六点。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心想她大概是去了鲁昂,就出门走上大路,行了半里路,没碰见一个人,又等了一阵,便回转来。

她已经回家了。

“出什么事了?……这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呀!……”

她坐在写字桌前,写了一封信,慢慢地封好口,再写上日期和时间。

然后她语气很庄重地说:

“你明天再看;从现在起,我请你别再问我任何问题!……对,一句也别问!”

“可是……”

“哦!别来烦我!”

说完她直挺挺的在床上躺下。

嘴里泛起一阵呛人的气味,她醒了过来。她影影绰绰瞧见是夏尔,又闭上眼睛。

她好奇地静等着,想看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很痛苦。没有呀!还都好好的么。她听见挂钟嘀嗒嘀嗒在走,炉火毕剥毕剥在响,而夏尔,站在床头呼着粗气。

“呵!死,真算不得什么!”她心想,“等我睡过去,就一了百了啦。”

她喝了口水,转过脸去对着墙。

那股呛人的墨水味儿依然还在。

“我渴!……哦!我渴得厉害!”她呻吟着说。

“你怎么啦?”夏尔把杯子递给她说。

“没什么!……开窗……我闷!”

她骤然感到一阵恶心,刚从枕头底下抽出手帕,就猛地呕吐起来。

“把手帕拿走!”她急切地说;“扔掉!”

他问她话;她不作声。她不敢动弹,生怕稍一激动又会吐。然而此刻,她感到一阵冰凉的寒气正从脚底升到心口。

“喔!总算开场了!”她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她动作轻缓地转动着脑袋,神情苦恼极了,上下颌始终撑得大大的,仿佛舌头上有样东西沉甸甸地压着。到八点钟,又呕吐起来。

夏尔注意到脸盆底上有些许白色晶体,粘在内壁的瓷面上。

“简直不可思议!太奇怪了!”他连声说道。

她用力说道:

“不,你看错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胃上,近乎抚摸地揉了一下。她一声尖叫。他吓得往后退去。

接着她呻吟了起来,起先声音很轻。她双肩猛地一抖,脸色变得比她用手指抠住的床单还白。她的脉搏,微弱不匀,现在几乎摸不着了。

她脸色青幽幽的,像是在金属的蒸气中凝成似的,大颗大颗的汗珠涔涔而下。牙齿格格打战,眼睛睁得老大,茫茫然地环视四周,任凭怎么问,她总是摇摇头;有那么两三次,她还笑了笑。渐渐的,她的呻吟加剧了。她发出一声喑哑的号叫;她说自己会好的,一会儿就能站起来。可这时痉挛发作了;她喊道:“啊!这太残酷了,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