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第4/5页)

他进得门来,一眼看见仰面躺着的爱玛枯槁的脸、张开的嘴,便皱起了眉头。随后,他做出一副听卡尼韦说话的神情,伸起食指放在鼻孔下,不住地说:“好,好。”

可是他的肩膀缓缓耸了一下。包法利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俩对望了一眼;这位见惯凄惨场景的大夫,居然也忍不住掉下一滴泪,落在了胸前的襟饰上。

他示意卡尼韦去隔壁房间。夏尔也跟去了。

“她情况很不好,是吗?能不能敷芥子泥?我完全没辙了!您拯救过那么多人的生命,请务必想想法子!”

夏尔伸出双臂抱紧他,用一种惊恐、央求的眼神望着他,险些晕倒在他怀里。

“好啦,我可怜的孩子,坚强些!已经无能为力了。”

拉里维埃尔大夫说完就转过身去。

“您这就要走?”

“我还要回来。”

他出门而去,似乎是要去关照驿站车夫一句什么话,一起走的还有卡尼韦先生,他也不想眼看爱玛死在自己手里。药房老板在广场上跟他们相会。他的天性容不得他撇下名人不管。因而他恳请拉里维埃尔先生赏脸到他家去用午餐。

他立即差人去金狮客栈买鸽子,再去把肉铺的排骨、迪瓦施家的奶油、莱蒂布德瓦家的鸡蛋尽数买来。药剂师亲自帮着张罗,奥梅太太则一边系住罩衣一边说:“请诸位先生多多原谅;在我们这种穷地方,要是隔夜没关照好……”

“高脚酒杯!!!”奥梅低声说。

“倘使我们在城里,好歹总还能弄个嵌馅肘子吧。”

“闭嘴!……请入席,大夫。”

吃了几口,他觉得该由他就这场灾祸提供一些细节了:“我们先是发现她咽部干燥,接着是上腹部剧痛。呕吐,昏迷。”

“那她是怎么服的毒呢?”

“这我不知道,大夫,就连她是从哪儿弄到砷酸的,我也不清楚。”

絮斯丹正端着一叠盆子进来,听到这话周身打起颤来。

“你怎么啦?”药房老板说。

小伙子听见这声问,手一松盆子全摔在了地上,响声訇然。

“蠢货!”奥梅大声骂道,“笨蛋!傻瓜!呆骡!”

但马上他又敛容正色说道:

“大夫,我当时是想做病理分析来着,primo(4),我很小心地插进一根细管……”

“倒不如干脆,”外科大夫说,“把手指头塞进喉咙得了。”

他那位同行一声不吭,刚才为开催吐药的事,大夫私下里把他狠狠责备了一通,所以这位卡尼韦仁兄,尽管当初在畸形足那档子事上表现那么狂妄,废话那么多,今儿个却谦虚得很;他始终笑容可掬,表示赞同。

身为晚宴东道主的奥梅兴奋得容光焕发,想到包法利的悲痛,他怀着一种自私的心态反观自己,隐隐约约感到一种快慰。大夫的光临更让他激动不已。他卖弄学识的渊博,东拉西扯地从斑蝥、见血封喉、毒番石榴(5)一直说到蝰蛇……“我还在书上读到过,大夫,有好些人吃了熏制过头的猪血香肠也会中毒,就像当场遭了雷劈!您别说,这本书写得可真叫棒,作者是我们药学界的一位权威,一位大师,著名的卡代·德·加西科尔!”

奥梅太太又露面时,端来一只摇摇晃晃、用酒精加热的炉子;因为奥梅执意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这些咖啡还是他事先亲手焙炒,亲手研磨,亲手调配的。

“Saccharum(6),大夫,”他边说边把糖缸递过去。

过后他把孩子全都叫了下来,心痒痒的想听这位外科大夫对他们的体质作何评价。

临了,拉里维埃尔先生正要告辞,奥梅太太却请他给丈夫检查一下。他的血太稠,吃过晚饭就打蔫儿。

“喔!这就不是血打黏儿的问题喽。”

大夫说了这句没人听懂的俏皮话,微微笑着打开了门。但药房门口挤满了人,大夫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迪瓦施先生那儿脱身,他疑心太太胸部有个肿块,因为她老爱往炉灰里吐痰,接着是比内先生,他有时会觉着饿得发慌,而卡隆太太总有刺痛的感觉;还有勒侯先生,他头晕;还有莱蒂布德瓦,他有风湿病;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她老是泛胃酸。临了,那三匹马总算撒腿上了路,可大伙儿普遍认为这位大夫为人不够随和。

奥梅把神甫一律比作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这一看法在他属于原则问题;就个人而言,他也觉得瞧见教士是桩晦气事儿,因为教士长袍会让他想起殓布,前者让他恨,多少跟后者让他怕有些关联。

但他并没就此在他所谓的使命面前退缩,他陪着卡尼韦回到包法利府上,这是拉里维埃尔先生临走时特地再三叮嘱那位同行的;要不是他太太坚决反对,他还想把两个儿子也一起带去,让他们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日后好在脑子里记住这么一种惩戒,一种现身说法的教训,一种庄严的图景。

他们进门时,卧室里笼罩着悲哀肃穆的气氛。铺着白桌布的缝纫台上,银盘里一尊粗大的耶稣十字架边上放着五六团小棉球,两旁的一对烛台都点着蜡烛。爱玛下颌抵在胸前,眼睛睁得老大,两只可怜的手在床单上挪动,临终的人这种丑陋而缓慢的动作,仿佛是想用殓布尽早盖住自己。夏尔惨白有如石像,眼睛红得火炭似的,没有哭泣,站在床脚面对她,而神甫单膝跪地,正喃喃地低语着。

她慢慢转过脸来,蓦地见到紫色的教士襟带,露出欣喜的神色,大概是在异乎寻常的平静中重又体会到了最初狂热宗教感情引起的激动,感受到那种一去不复返的快乐,天国永恒幸福的幻景开始展现在眼前。

神甫起身取来十字架;她像一个渴极的人,脖子往前伸去,双唇贴住耶稣基督的躯体,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印上一个有生以来最深沉的爱之吻。接下来他引诵愿主慈悲和赐福经文,右手拇指蘸了圣油,开始行敷圣油圣事:先是贪恋过世间奢靡豪华的眼睛;接着是向往过熏风和爱之芬芳的鼻孔;然后是不知耻地说过谎、骄傲地感喟过、淫荡地喊叫过的嘴;然后是沉醉于甜蜜爱抚的手,最后是当初曾为满足情欲跑得飞快,如今却再也无法行走的那双脚掌。

本堂神甫擦擦手指,把那几团蘸过圣油的小棉球扔进壁炉,回到临终的爱玛身旁坐下,告诉她此刻应当把自己的痛苦融合进耶稣基督经受的苦难中去,完全信赖圣恩的宽恕。

告诫完毕后,他试着让她握住一支祝圣过的蜡烛,它象征着她即将沐浴其间的天国荣耀。爱玛衰竭已极,手指握不拢来,蜡烛靠布尼齐安先生扶住,才算没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