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第3/5页)

他在床边跪下。

“快说!你吃了什么?看在上天份上,你回答呀!”

他望着她,目光里充满的柔情,仿佛是她从没见过的。

“好吧,那儿……那儿!……”她声音虚弱地说。

他冲到写字桌跟前,拆开封口,大声念道:“这事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用手拭拭眼睛,往下看去。

“什么!快救人哪!来人呀!”

他六神无主地念叨着这两个字:“服毒!服毒!”费莉茜黛跑到奥梅家,他到广场上大声宣布这一消息;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狮客栈都听见了;有的人起床去转告左邻右舍,全镇的人整宵没睡。

夏尔神志昏乱,话不成句,几乎要瘫倒下去,可还是不停地在房间里打转。他朝家具撞去,使劲拔自己的头发,药房老板没料到他的举止竟会如此吓人。

他回转家去给卡尼韦先生和拉里维埃尔大夫写信。他的头脑不听使唤;打了十五遍草稿。伊波利特去新堡;絮斯丹骑包法利的马,把马肚踢得太狠,刚到得纪尧姆森林的山坡上,就只得撇下这匹精疲力尽、累得半死的坐骑。

夏尔想翻翻医学词典;可他看不进去,一行行字在眼前跳来跳去。

“镇静!”药剂师说。“只消用些强效解毒药就行。服的是什么毒?”

夏尔指指信。是砒霜。

“嗯!”奥梅接着说,“得做一下药理分析。”

因为他懂得,凡是中毒病例,都得做药理分析;另一位不懂,就回答说:“噢!快做吧!快做!救救她……”

随后他又来到她身边,腿一软跪倒在地毯上,头抵着床沿抽泣起来。

“别哭!”她对他说。“快了,我不会再折腾你了!”

“这是为什么?你干吗非得这么做呢?”

她说:

“我是该这么做,我的朋友。”

“难道你不幸福?难道是我的错?可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呀!”

“是的……没错……你是个好人!”

她的一只手缓缓伸进他的头发。这种温情的表示使他更加伤心;此刻她对他流露的爱,胜过以往任何时候,而他却偏偏就要失去她了,想到这儿,他万念俱灰,肝肠寸断;但他又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敢去做什么,情势紧迫,必须立即作出决断,这更叫他心慌意乱。

她想,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爱情的不忠,品行的不端,搅得灵魂永无宁日的贪婪,都就要结束了。现在她谁也不恨;一阵衰弱引起的恍惚,在她脑际弥散,人世间的声音,她只听见了这颗可怜见的心时断时续的哀鸣,温柔而邈远,犹如一阙乐曲远去的绝响。

“把孩子带来,”她支起身子说道。

“你不那么难受了,是吗?”夏尔问。

“对!对!”

孩子由保姆抱了来,穿着长睡衣,露着光脚丫子,绷着张脸,像是没睡醒就给拽了起来。她诧异地瞧着凌乱的房间,眨着眼睛,橱柜上点着的蜡烛让她感到目眩。这些烛光大概叫她想起了新年或四旬斋狂欢日的早晨,那时节她也是这么一大早在烛光中被叫醒,到母亲床上来领礼物的,因而她问道:“它在哪儿,妈妈?”

见大家不作声,她又说:

“怎么不见我的小鞋鞋(2)呀!”

费莉茜黛掖住她,让她俯身趴在床上,而她还在朝壁炉架上望着。

“是奶妈把它拿走了吗?”她问。

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遽然想起了她的私情和不幸,她转过脸来,仿佛有股性子更烈的毒药从胃里泛上来,叫她恶心似的。贝尔特仍趴在床上。

“喔!你眼睛好大呀,妈妈!脸好白好白!汗好多呀……”

她母亲瞧着她。

“我怕!”小女孩后退着说。

爱玛捏住她的手想吻;她挣脱了。

“够啦!把她带走吧!”在床头啜泣的夏尔喊道。

随后,毒性的发作暂停了片刻,她看上去不那么躁动不安了;从她说的每句并无意义的话,从她胸脯起伏稍见平缓的每下呼吸,他重又看到了希望。当卡尼韦终于进得门来的时候,他泪流满面地扑进他的怀里。

“噢!您来了!谢谢!您真好!情况好些了。瞧,您看她……”

这位同行全然不这么认为,他不想,按他的说法,不想绕弯儿,所以干脆就开催吐药,好把胃里弄弄干净。

她不一会儿就吐起血来。牙关咬得更紧。四肢抽搐,浑身布满褐斑,脉搏细滑,扪上去像条绷紧的线,像根快要绷断的琴弦。

接着她声音可怖地喊叫起来。她诅咒这毒药,痛骂它,央求它别再磨蹭,夏尔比她更像临死的人,却还想给她灌药,但每次都让她用僵直的胳臂推开了。他站在那儿,手帕捂住嘴,嘶声喘着气,哭得接不上气,连脚跟都在打战;费莉茜黛满屋子乱跑;奥梅一动不动,沉重地叹气,而始终镇定自若的卡尼韦先生,这会儿也觉得慌神了。

“见鬼!……可她……她服了泻药了,而病因一旦消除……”

“症状也该消失,”奥梅说;“这错不了。”

“可您得救救她呀!”包法利大声喊道。

因此,尽管药房老板还在推测“这可能是病情有好转的极期症状”,卡尼韦没听他的,还是准备给病人服用治疗蛇毒的解毒糖剂,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鞭响;玻璃窗震颤未已,只见一辆轿式驿车从菜市场拐角蹿将出来,三匹疾驰的马泥浆溅到了耳朵。拉里维埃尔大夫驾到。

即使是天神降临,在场的人也未必会更为兴奋激动。包法利举起双手,卡尼韦蓦地停住笔,而奥梅早在大夫进门前就摘下了希腊软帽。

他属于比沙(3)创立的那个声名卓著的外科学派,属于那一代崇尚哲理的大师门人,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这一代开业医师,珍爱自己的行业到了入迷的地步,既充满激情又洞幽烛微!他发起脾气来,医院上下人人胆战心惊,他的学生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开业伊始就不遗余力地学他的样;于是在周围的小城里,这些小医生都像他那样穿着美利奴毛料的长外套和宽松的黑色燕尾服。不系纽扣的袖饰,把他那双肥墩墩的手稍稍遮住了些,这双很漂亮的手从来不戴手套,似乎就是为了出手更敏捷,救人于苦难之中。他对勋章、衔头和科学院全都不屑一顾,对穷苦人古道热肠、慷慨大方、慈爱有加,积德行善却不信道德说教,因而在人们心目中他几乎是个圣人,虽说他的锋芒毕露又叫人怕魔鬼似的怕他。他的目光,比手上的柳叶刀更犀利,能一直扎到你的心里,巧辩、遮羞都不管用,但凡谎言没有不戳穿的。就这样,他身上始终有一种寓温厚于威严的风度,一个意识到自己才华出众、功成名就,又有着四十年兢兢业业、无可指摘的职业生涯的人,是自会有这种风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