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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本告诉你了,对吧?”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他。我下定决心不这么干了。“我们在课程里学过。简直是没完没了。”我说。

“是的。好吧,我想你也学过。问题在于,理论和实际往往并不完全一致,对不对?本最要好的朋友是谁,除了你之外?”

“我不知道,”他突然转换的问话策略让我心下一惊,“是杰里米吧,我估计。”

“哪个杰里米?”

“杰里米·高尔特。他也在训练班上。”

“女人呢?”

“我跟你说过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象。”

“哈格蒂想带着本去东柏林,亲自为他做个介绍,”史迈利接着说道,“五楼不同意。他们正打算断掉哈格蒂和他那些情报员之间的联系,而且他们也不赞成同时派两个人去敌方,本来一个人去就行了。于是哈格蒂在地图上带着本走了一遍接头程序,然后本独自一人去了东柏林。星期三他先演练了一次,踩了踩点。星期四他再次入境,这回是来真的了。他是以合法身份进去的,坐着一辆军官委员会的亨伯车。下午三点,他从查理边防检查站入境,随即在约定地点偷偷溜下了车。他的替身按原定计划坐在车里兜了三个小时。六点十分,本顺利回到车上,晚上六点五十分返回西柏林。边防检查站有他返回时的记录。本让司机把他送到了公寓。整个过程都无懈可击。威利斯和哈格蒂在柏林站总部等着他,可他却从公寓打来了电话。他说已按计划顺利接头,但什么情报也没带回来,他自己倒是发烧了,胃也疼得厉害。他问他们能不能推迟到明天早上再听情况汇报?不幸的是,他们说可以。从那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他。虽然本说他生了病,电话里听着却很振奋,他们以为他是太激动了。本和你一起时生过病吗?”

“没有。”

“本说,他们那位共同的朋友状态很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等等。显然他在公开电话上也只能说这么多。他的床铺没人睡过,换洗衣服也没带走。没有证据表明本打电话的时候还在公寓里,没有证据表明他被绑架了,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没被绑架。如果说他想叛逃,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东柏林?敌方不可能让本变节之后再放他回来对付我们,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可能逮捕他的情报网。再说,如果敌方想绑架本,为什么不趁着他在柏林墙那一边的时候动手?没有确凿证据表明本借助任何常规渠道离开了西柏林——火车、高速公路,或是飞机。监控手段不是很管用,另外正像你说的,本接受过训练。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说不定他根本没离开柏林。另一方面,我们以为他可能回来找你。别那么吃惊。你是他的朋友,对不对?他最好的朋友?跟他的关系比任何人都亲密?小高尔特根本比不上。‘本的铁哥们儿是内德,’他说,‘如果本要找我们当中的哪个人帮忙,肯定会是内德。’那份证据恐怕也证明了这一点。”

“什么证据?”

没有意味深长的停顿,没有故作夸张的语气变化,没有任何警示:只有这位亲切的老乔治·史迈利,一如往常地带着歉意。“他的公寓里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他说,“信上没有日期,就扔在一个抽屉里。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随手乱写的几句话。他很可能是喝醉了。是封情书,我恐怕得这么说。”他递给我一份复印件让我看,又给我们俩一人倒了一杯威士忌。

也许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不用去正视当时的难堪。每次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我就会不自觉地切换成史迈利的视角。我想象着史迈利处在他的位置上会作何感想。

摆在他面前的情形很容易就能勾勒出来。想象一下吧:一个很努力的见习学员,总想让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抽着烟斗,当过水兵,知道什么时候该点头赞成,年纪轻轻却巴不得赶快进入中年,这就是六十年代早期年轻的内德。

但他身后的背景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而且会极大地影响他对我的判断。圆场当时处境艰难,深受莫名其妙的挫败的困扰,不过当时我并不知情。本的情报员被捕固然很不幸,但在圆场全球范围遭遇的一连串灾难之中,那只不过是最新的一件。在日本北部,圆场的一个监听站连同三名成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高加索地区,我们的撤离路线一夜之间被端掉。我们在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的情报网都在几个月内相继被破获。在华盛顿,我们的美国表兄对我们的可信度表示出越来越强烈的不满,还威胁要彻底切断双方之间的特殊纽带。

在这样的气候之下,种种骇人听闻的猜测成了家常便饭,人人自危的心态逐渐产生。任何情况都不是偶然发生的,也没有什么随机事件。即使圆场取得了胜利,那也是因为我们的敌人手下留情。因为别人的罪行而受到牵连的事随处可见。在美国人看来,圆场里头养着的“地鼠”33不仅仅是一只,而是整整一窝,他们狡诈无比,互相抬举着往上爬。让这帮地鼠走到一起的并不是什么要命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虽说这种信仰也够糟糕——而是英国佬之间可怕的同性恋风气。

我看了本的信。只有二十行,没署名,写在情报部没有水印的白色信纸上,只有一面。是本的字迹,但写得歪歪扭扭,没涂改过。没错,他很可能是喝醉了。

信里对我的称呼是“内德亲爱的”。这封信让本的双手爱抚着我的脸颊,让我的嘴唇凑向他的嘴唇。它亲吻着我合上的眼睛,还有我的脖子。感谢上帝,信中涉及肉体的部分到这儿就打住了。

信里没有什么形容词,也没有文采。正因为没有这些,它才越发令人震惊。它没有华丽的辞藻,也不矫揉造作。它并非来自古代,不是希腊人所写,更不是1920年代34的产物。它是一个男人对同性之爱毫不掩饰的渴求,而我始终都只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好朋友。

可当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我知道写下它的人确实是本,真实的本。饱受痛苦煎熬的本坦白道出了我从未意识到的感情,但当我看到信中的述说时,我得承认这些感情是真实的。也许这已经让我成了有罪之人——我的意思是,我毕竟是本渴求的对象,尽管我从来没有刻意去招惹他,也没有同样地渴求他。他在信上说对不起,然后结束了。我觉得信并不是没写完。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不知道。”我说道。

我把信还给史迈利。他接过信放回口袋,眼神始终没离开我的脸。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没意识到而已。”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