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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怒气冲冲地又说了一遍,“你到底想让我怎么说?”

你一定得明白史迈利是多么声名显赫,他的名字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会唤起怎样的敬意。他在等着我说话。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耐心有着让你不得不服的巨大力量。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鼓掌似的雨声随之响起,伦敦的暴雨落在窄巷中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如果史迈利当时告诉我他能呼风唤雨,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反正在英国你根本看不出来。”我忿忿地说,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只有天知道。“杰克·阿瑟没结婚,对不对?晚上他没地方可去,就跟小伙子们喝酒,一直喝到酒吧关门。然后他还要再喝点。谁也没说杰克·阿瑟是个同性恋。可要是明天有人逮到他和两个伙夫睡在床上,我们就会说这事大家早就知道了。我也会这么说。这种事根本没法解释。”我磕磕巴巴地往下说,说得全然不对,想找到一条出路却徒劳无获。我知道只要一开口辩解就会显得心虚,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辩解下去。

“我说,那封信是在哪儿找到的?”我问道,想重新掌握主动。

“他书桌的抽屉里。我好像已经告诉你了。”

“抽屉是空的?”

“这重要吗?”

“当然,当然重要了!如果信是塞在一堆旧文件里的,那还好说。如果是摆在抽屉里故意要让你们找到,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说不定他是被逼着写的。”

“哦,我敢肯定他写信是迫不得已,”史迈利说道,“关键在于究竟是什么在迫使他。他孤独得要命,你知道吗?如果他的生命中除了你再无旁人,我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

“那人事组的头儿怎么没看出这明摆着的事?”我说着又气恼起来,“天哪,他们给我们下任命之前盘问了我们多长时间?在我们的朋友、亲戚、老师和导师那儿到处打探情况。他们对本的了解可比我强多了。”

“我们何不假设人事组的头儿这一次没把活干好?他也是人,这是在英国,我们这些人就是个帮派。我们重新开始,先说说失踪的本。给你写信的本。他没有任何亲近的人,除了你之外。至少在你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可能还有许多人你不认识,不过这并不是你的错。就你所知的情况而言,再没有别人了。这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对不对?”

“对!”

“很好,那我们来谈谈你知道的情况。怎么样?”

不知怎地,史迈利让我回到了现实世界,我们一直谈到了凌晨时分。雨停了很久,欧椋鸟也早已开始啼鸣,我们还在谈。或者说是我还在谈,史迈利在听。只有他才能这么聆听——半闭着眼睛,下巴陷在脖子里。我觉得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有些怀疑,因为他远比我了解不同层次的自我欺骗,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手段。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咕哝了一句“谢谢”,然后挂断了。“本还是不知去向,没有任何新的头绪,”他说,“你仍然是唯一的线索。”我记得他没做任何笔记,而且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当时他是不是用了录音机。我觉得不会。他讨厌机器,何况他的记忆力比那些机器要可靠得多。

我谈到了本,也谈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这恰恰是史迈利希望的:通过我自己来解释本的行动。我又谈到了我们两人生活的相似之处。谈到我如何羡慕他有一位英雄般的父亲——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我和本发现两人有许多共同之处时都非常兴奋,这一点我也没有隐瞒。没有,没有,我又重复了一遍,据我所知本的生命里没有女人——除了他的母亲,她已经过世了。我很有把握,这我能确信。

我告诉史迈利,小时候我常常幻想这世上的某个地方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就像是一个神秘的双胞胎兄弟,他有和我一样的玩具,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想法,甚至连父母都一样。我好像读过一本类似情节的书。我是家里的独子,本也是。我告诉史迈利这一切,是因为我决定把自己的所有想法和回忆起来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哪怕他会因此觉得我是有罪之人。我只知道在自己的意识里,我没有对他隐瞒任何情况,即便我觉得这么干可能会毁掉我自己。史迈利不知怎么让我确信,我最起码也得为本而作出这点牺牲。至于下意识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当一个人为了生存下去而说实话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向别人,甚至向自己隐瞒些什么呢?

我跟他说了我们——我和本——初次见面的情况。那是在圆场设于兰贝斯35的训练所,新招募的人员在那儿集合。在此之前,我们这些新学员彼此都还没见过面。我们也还没见识过圆场,除了招募我们的情报官员、筛选者和审查组的人。有些人几乎都搞不清我们参加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弄明白了——关于其他新学员,还有我们的使命——我们像外籍军团题材小说里写的众多人物一样聚集在等候室里,每个人来到此地都有不为人知的期待和理由,每个人的旅行袋里都装着件数相同的衬衣衬裤,上面用墨汁标着自己的编号,这是印在那张没有文头的通知书上的指示。我的编号是九,本是十。我走进等候室的时候前面有两个人,一个是本,另一个名叫吉米,是个身材矮壮的苏格兰人。我冲着吉米点了点头,但我和本立刻就认出了对方——我的意思不是说认出对方是中学或大学里的熟面孔,而是发现彼此的体格和性情都很相似。

“‘第三名刺客’上场了。”他握着我的手说。在这个时刻引用莎士比亚作品36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我叫本,这位是吉米。看样子今后咱们都没有姓了。吉米的姓丢在了阿伯丁37。”

于是我也和吉米握了握手,挨着本坐到长凳上,等着看下一个从门口进来的是谁。

“我赌那家伙长着小胡子,五赔一。蓄络腮胡,十赔一。穿绿色袜子,三十赔一。”本说道。

“我赌他还穿着斗篷,一赔一。”我说。

我跟史迈利说,我们在陌生的城镇里接受训练,要给自己的掩护身份编故事,和联络人接头,还要忍受被捕、受审的折磨。我让他自己去体会,这些经历是怎样加深了我和本之间的伙伴关系:我们第一次跳伞就在一起,在夜里借助罗盘徒步穿越苏格兰高地,在荒凉的市中心贫民区寻找情报投放点,乘潜水艇到海滩登陆,等等。

我告诉史迈利,我们的教官有时候会含蓄地提起本的父亲,这只是想强调他们能教育将门虎子的自豪感。我跟他说了我们周末休假时的情况,说我们会一周去我母亲在格洛斯特郡38的家,下一周去他父亲在什罗普郡39的家。我母亲和他父亲都是孤身一人,我们还开玩笑说要把他俩撮合到一起。但这事在现实中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我的母亲是个性格倔强的英荷混血儿,她那些乐呵呵的姐妹和外甥外甥女看起来都像是勃鲁盖尔40画作的模特;本的父亲则已经成了个学究气的隐士,据我们所知他硕果仅存的唯一爱好就是听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