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3/6页)

我白白花了一个钟头往三家咖啡馆打电话,只好在九点十分的时候来到约定的电车车站,等着奥斯卡的那辆特拉贝特轿车小心翼翼地从街上朝我驶来,当时我心里就一直想着这条定律。虽然这会儿雪已经停了,街上电车轨道一侧的路面上也只有两道轮胎压出的黑乎乎的印痕,但偶尔驶过的几辆车都像从前线返回的幸存者一样胆战心惊。

有两个但泽:一个是以前的但泽,汉萨同盟123的宏伟港口;另一个是现在所说的格但斯克,也就是波兰的工业贫民区。我在那儿等待的时候,左右两旁一栋栋灯光昏暗的公寓房阴沉沉的,仿佛在令人窒息的橘黄色天空下佝偻着腰。我朝街道两边望去,竟然看不到丝毫人类爱情或者快乐的痕迹。没有咖啡馆,没有电影院,甚至没有一盏好看的街灯。就连缩在马路对面一个门洞里的两个酒鬼好像都不敢说话。在这室外监狱般乏味的场景之中,要是有人大笑一声,因为朋友情谊或是开心的缘故喊上一嗓子,仿佛都会是一种犯罪。一辆轿车从我旁边开过,但那车不是蓝色的,也不是特拉贝特。车侧面的窗户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车子都已经开过去了,我还没看清楚里面坐了几个人。车子停住了。没停在街边,没停在人行道上,也没停在拐弯处或是应急停车道上,因为这几个地方全被一堆堆的积雪堵住了。汽车直接停在了路上那两行黑乎乎的轮胎印痕上,熄了火,然后灯也关了。

是一对情侣,我心想。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是一对无视危险的情侣,因为这条路是双向通行的。又一辆车出现了,和第一辆车来时的方向一样。它也停了下来,不过停的位置还没到我所在的电车车站。又来了一对情侣吗?还是说这个司机只不过是比较明智,要跟前面停着不动的那辆车保持一定的刹车距离?反正效果都是一样的:这下子我的两旁就各有一辆车了。我站在那儿继续等,看到那两个一声不吭的酒鬼站起身离开了门洞,看起来清醒得很。然后我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就像有人穿着卧室的拖鞋踩在雪地里,但距离很近。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做出一丁点儿突然的动作,任何动作都是不明智的。我不可能拔腿就跑,也不可能靠先下手为强来脱身,因为我脑海中开始担心一个问题:要么就什么事都没有,要么就彻底完蛋。如果真的是彻底完蛋,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一个男人站在我左边,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他穿着一件毛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拿在手里的那把折叠雨伞说不定是塞在尼龙套里的一根铅管。好得很,他和我一样,也在等电车。另一个男人站在我的右边。他身上有一股马的味儿。好得很嘛,他跟我还有我的那位同伴一样,也是在等电车,虽说他是骑着马到这儿来的。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用糟糕透顶的波兰英语跟我说起话来,既不是从我的左边,也不是从我的右边,而是从我的身后。我之前听到的仿佛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先生,恐怕奥斯卡今天晚上来不了了。六个月之前他就死了。”

但到这个时候,他已经给了我思考的时间。实际上,简直是整整一个时代。我不认识什么奥斯卡。奥斯卡谁?从哪儿来的?我是个荷兰人,只会说一点点英语,口音还很重,就像我在奈梅亨的叔叔婶婶们一样。我停了一会儿,留足他的话在我身上产生作用的时间;然后我转过身——转得很慢,而且显得兴趣索然。

“你把我弄糊涂了,先生,”我用从小在母亲膝下学到的那种缓慢而平板的声调说,“我叫弗朗茨·约斯特,是从荷兰来的。我就是在这儿等电车啊,不是在等人。”

这时,站在我两旁的两个人很专业地一把抓住我,在扭过我的胳膊的同时让我失去了平衡,然后拽着我摇摇晃晃地一路朝第二辆车走去。但此时我已经认出了刚才跟我讲话的那个矮胖男人,灰白的脸颊上表情阴郁,眼神像夜班职员一样呆滞。他就是我们的耶日上校,就是那位广受宣传的保卫波兰人民共和国的英雄。在他毫无顾忌地逮捕、折磨我们的间谍的那段时期,他面无表情的照片曾频频出现在几家著名波兰报纸的头版上。

根据我们各自选择的职业,有些“死亡”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是有所准备的。殡葬人会仔细考虑他自己的葬礼,富人考虑的则是一文不名的窘境。监狱里的看守会想到自己有可能身陷囹圄,浪荡子担心的却是阳痿。我听说,一位演员最大的恐惧,就是眼睁睁看着整个剧院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他自己徒劳地想着忘掉的台词,这情景跟提前看到自己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对公务员来说,死亡就是保护着他的特权之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他会发觉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毫无保障,暴露在公开世界的审视之下,还得像一个不忠的丈夫那样为自己的放荡和遁词付出代价。如果让我实话实说,我在情报界的大多数同事都可以归入下面这个分类:他们最大的恐惧就是某天早晨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真名没加密码就出现在报纸上,或是听到电台和电视节目里提到了他们,把他们当成了逗乐和嘲笑的对象;最糟糕的是,受到他们自以为在服务的公众的质疑。在他们看来,上了敌方的当,甚至在全世界所有的情报部门中暴露了身份都不算什么,像这样受到公众的审视才是最大的灾难。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无异于死亡。

至于我自己,最可怕的死亡、最大的考验,自从我迈进秘密工作门槛一直在准备着的,就是我现在面临的遭遇:我那并不确定的勇气要遭到酷刑的考验;我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要被折磨到无法忍耐的最后极限,知道自己只要说一个字就能阻止死亡的发生——知道我心中正在进行精神与肉体的殊死较量,知道那些对我施加痛苦的人,其实只是我自己心中这场秘密战争的雇佣兵而已。

于是,从感到第一阵令人失去判断力的剧烈疼痛开始,我的反应就是接受现实:喂,我心想,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叫约斯特,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仪式。他并没有像电影里的老套情节那样让我坐在桌前,对我说:“快说,不然你就得挨揍。这是你的供认状。签字吧。”他没叫手下把我锁进牢房里,让我熬上几天,等我自己意识到老实交代比逞强更为明智。他们就那么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拖着我走过一栋可能是私宅的房子的大门,进到一个院子里,那地方只有我们几个人的脚印。然后他们只好拖着我走过厚厚的积雪,再让我站直,三个人开始轮流打我,一会打脸,一会打腹股沟和肚子,一会又开始打脸,不过这次用的是胳膊肘或者膝盖。接着,趁着我的腰还没直起来,他们把我踢得在滑溜溜的鹅卵石地面上滚来滚去,就像在踢一只被电得半死的猪,好像都等不及把我弄进房间再动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