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格街谋杀案(第2/10页)

如果我们在那里的日常生活被世人所知的话,我们就会被人们看成是疯子——尽管,或许是那种不会伤害人的疯子。我们彻底与世隔绝,从不见任何人。事实上,我们隐居的地点被我作为秘密小心地保留着,不为自己以往结交的朋友所知;而且,杜潘好多年前就停止了社交,在巴黎一直不为人知。于是我们就生活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中。

我的朋友有一种怪异的奇想(我还能称它为其他什么吗?),他认为夜晚有其自身的魅力,令人着迷;而且,当我进入了这种怪异之中,就像进入了他所有其他的怪念头中,我静静地感受;彻底放弃了自我,把自己交付给他狂野的幻想。那幽暗的神性并不是总与我们同在;但是我们能营造她在的气氛。当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时,我们关闭了那座古宅里每一扇厚重的百叶窗;点燃了两根蜡烛,它们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仅仅发出最惨淡与微弱的光线。在烛光中,我们任自己的灵魂沉浸在梦幻中——阅读、写作,或是交谈,直到时钟提醒我们黑暗的真正来临。然后我们走上街头,手拉着手,继续着白天的话题,或者到处漫游着,直到深夜,一边在喧嚣城市的灯影中寻找着精神亢奋的无限性,这种极限只有通过平静的观察才能企及。

在那样的时刻,我禁不住要评论和钦佩(尽管因为他丰富的想象力,我对此已有所准备和期待)杜潘所具备的那种独特的分析能力。他也似乎很热切、愉悦地运用着它——如果这不能完全算作是炫耀的话——并且毫不犹豫地承认从中可以获取快乐。他向我夸耀着,一边低声咯咯地笑,说大多数人在他看来,内心都有窗户,随即他常常说出我当时的所思所想,作为那个论断直接而惊人的证据。此间,他的样子是冷漠而抽象的,目光空洞;而他往日洪亮的男高音则拔高到了一种颤音,若不是他发音时的有意控制和完全的清晰,听上去就会显得很暴躁。当我观察他的这些神态时,我经常会陷入对双心论这一古老的哲学的沉思中,并通过对双重杜潘——富有创造力的他和擅长分析的他的想象来自娱。

请不要根据我前面的话,就以为我是在详细地叙述什么神秘之事,或是在描写什么浪漫的故事。对这个法国人,我所要描述的只不过是一种亢奋的、或许是病态的才智产生的效果,不过我最好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他在那一时期的观察特点。

有一个晚上,我们在王宫附近沿着一条又脏又长的路漫步走着,两人显然都沉浸在思考中,至少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我们谁都没说一句话。突然,杜潘冒出了下面这句话:

“他是个小个子家伙,真的,更适合去杂耍剧院。”

“毫无疑问,”我不自觉地回答道,最初并没注意到(我是那么专注于自己的思考)说话人进入我沉思的插话竟如此离奇巧合。我立刻回过神来,并感到一种深深的惊讶。

“杜潘,”我严肃地说,“我没法理解这个,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我很吃惊,并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正在想着——?”我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为了明白无疑地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思考的是谁。

“——想着尚蒂耶,”他说,“你为何停下来?你在对自己说他的小身材不适合悲剧。”

这恰好就是我思考的内容。尚蒂耶曾经是圣德尼街的补鞋匠,他疯狂地迷上了舞台剧,想尝试扮演克雷比雍悲剧中的薛西斯[2],结果弄得声名狼藉,一番苦心却遭受大家的冷嘲热讽。

“看在上帝份上,请告诉我,”我喊道,“这个方法——如果真有方法的话——你是怎么用它来看穿我内心的。”事实上,我甚至比我原本想表示出来的要更为惊讶。

“是那个卖水果的人,”我的朋友回答说,“他使你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即那个修鞋匠没有足够的高度来扮演薛西斯et id genus omne[3]。”

“那水果商!——你可真让我吃惊——我从不认识什么水果商。”

“就是我们走上这条街时那个撞到你身上的人——这可能是一刻钟之前。”

我记起来了,确实有一个水果商,他头顶着一大筐的苹果,在无意中几乎要把我撞倒了,那时我们正从C——街穿过来,走进了这条大街;可是我没法理解这与尚蒂耶有什么关系。

杜潘没有丝毫假充内行的意思。“我会解释的,”他说道,“然后你就会清楚地理解这一切了,我们先要回顾你沉思的过程,从我对你说话开始,直到遭遇那个被提及的水果商。这条链子中各个重要环节是这样排列的——尚蒂耶、猎户星座、尼科尔斯博士、伊壁鸠鲁[4]、石头切割术、街上的石头、水果商。”

很少有人在他们生活中会没有过这样的消遣,即回顾自己的思路是怎样一步步地到达某个特殊结论的。这种推溯充满乐趣;初次尝试的人会对最初的念头和结论之间明显有着无限大的距离和毫不相干感到吃惊。因此,当我听到这个法国人所说的话,就当然感到了惊讶,而且,我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就是事实。他接着又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离开C——街时,我们一直在谈论马。这是我们谈的最后一个话题。当我们走到这条街时,一个水果商头顶着一个大筐,飞快地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把你撞向一堆铺路石上,这些石头堆在正在修建的人行道上。你踩在其中一块乱石上,滑了一下,膝盖轻微扭伤了,你显得有些恼火或是闷闷不乐,嘀咕了一些话,转头看了看那堆石头,然后就沉默向前走。我并不是特别关注你的举动;但是最近,观察已经成了我的一种需要。

“你的目光停留在地面上——带着一种暴躁的情绪注视着道路上的洞眼和车辙,(因此我觉得你依然在想着这些石头,)直到我们到达了那条叫拉马丁的小巷,正试验着把石块交叠铆接起来。那时你的表情开朗起来,而后,我注意到你的嘴唇动了,我可以肯定你在嘟哝着‘石头切割术’这个词,这是一个常运用于这种类型的人行道的术语。我知道当你自言自语地说‘石头切割术’时,你准会想到原子,继而联想起伊壁鸠鲁的理论;接着,由于我们不久前曾谈及这个话题,我还向你说起过这个希腊人的这些模糊猜测在后来的星原学中得到证实,这是如此怪异,却少有人知道。当时我觉得你会忍不住地将目光投向猎户星座的那团大星云,而且我也料到你会这么做。你确实往上看了;于是当时我很肯定自己准确地跟随了你的思维。但是在昨天的《博物馆报》中,那个讽刺家对尚蒂耶进行了尖锐、激烈的长篇攻击性演说,并对这个修鞋匠想凭借着厚底靴改头换面作了一些有失其名誉的影射,并引用了一句拉丁语诗句,我们还经常讨论它,就是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