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10页)

她们在我喝的饮料里大概放了秘制的麻醉药,因为我第二天很晚才醒。醒后头痛得很厉害,还有点发烧,好不容易才回想起前一天闯下的大祸。卡门和她的女友替我换了绷带,一同盘着腿坐在我的褥子旁,用土话交谈了几句,好像是谈我的病情。然后两人都安慰我说,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但我必须离开塞维利亚,越早越好,因为万一我被捕,就会被就地枪毙。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得找一个行当来干,皇上不再供给你米饭和鲟鱼[29]了,你必须考虑自谋生路。你太不机灵,干盗窃是不行的。但你身手敏捷,力气大,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到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要害得你上绞刑架吗?那总比吃枪子好一些。况且,如果你混得好,只要不被民团和海岸警卫队抓住,你就可以过得像王爷一样美滋滋。”

这个女妖精就是用这种教唆强迫的方式给我指点了出路:既已犯下了死罪,我确实只有此路可走了。先生,我还用得着跟您明说吗?她没费多大的劲就把我说服了。我预感这种冒险与叛逆的生涯,会使得我们的关系更紧密,还认为从此以后我就能够拴住她的心。我常听说过,有些走私好汉身骑骏马,手握短铳,背后坐着情妇,驰骋于安达卢西亚省区,我仿佛也看到自己马上带着这位艳丽的波希米亚女人,策马扬鞭,翻山越岭。每当我向她描绘这一愿景时,她就捧腹大笑,告诉我说,其实最美不过的生活,就是天黑之后,用三个桶箍搭建起一个支架,上面盖上一块遮布,每个罗姆带着自己的罗米往里面一钻,共度良宵。

“如果把你带到山里去,”我对她说,“我对你就放心啦,在那里,就不会有军官来跟我分享。”

“哧,你还好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是爱你的吗?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钱呀。”

每当她对我这么说时,我简直就想把她掐死。

先生,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卡门给我弄来一身便装,我穿上便溜出了塞维利亚城,神不知鬼不觉。我带着帕斯提亚的一封介绍信,去到杰莱兹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人,此人的家就是走私贩子碰头联络的地点。我和那一帮人相见了,其首领名叫丹卡伊尔,他让我入了伙。我们这一帮就动身去哥山[30],跟早先约好的卡门会合。每次我们出动干活,她总是先行去探路摸底,在这方面,她干得最为出色不过。这次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跟一个船长讲定,只等我们在海边收下一批英国来的走私货,就装船运走。我们都到埃斯特普纳[31]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里,一部分带往龙达。还是由卡门打前站,通知我们什么时候进城。这一趟买卖以及后来的几趟都很顺利。由此,我觉得走私贩的生活比当兵的要滋润得多。我常买礼物送给卡门。我有了钱,也有了情妇。我心里毫不悔恨愧疚,正如波希米亚人所说,日子过得舒心,身上长了癣也不痒。我们到处受到盛情款待,同伙的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怀有敬意。因为我杀过一个人,而他们都没有这等的业绩,尽管它使人在良心上难以释怀。但我在自己的新生涯中,最为得意的则是经常能见到卡门。她对我的情意从来没有这么炽热过,可是,在同伙弟兄们面前,她却不承认是我的女人,还要我指天发誓不跟他们谈论关于她的事。只要一到这女人面前,我就六神无主,俯首贴耳,任其随意摆布。况且,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示出她有良家妇女的羞涩之情,我便非常天真地以为,她已洗心革面,一改过去的浪荡行为。

我们这一帮共有十来条好汉,只在关键时刻才聚集碰头,而平时,则三三两两一组,分散在城里或村里。我们每个人表面上都有正式职业,这个是制锅匠,那个是马贩子,而我则是卖针线杂物的,但因为在塞维利亚犯有血案,所以绝不轻易在大地方露面。一天,确切地说,是在一天夜里,我们定在维日山下集合。丹卡伊尔与我两人先到,他显得很兴高采烈。

“我们这一伙又要新添一个弟兄啦,”他这样对我说,“卡门前不久使出了她的一个绝招,让她的罗姆从塔里法[32]监狱里成功逃出。”因为整天听弟兄们说波希米亚话,我已经能多少听懂一点,“罗姆”这个词当时就使得我心里一震。

“什么!她的丈夫!难道她结过婚?”我向我们这一伙的头头发问。

“是的。”头头答道,嫁给了独眼龙加西亚,一个跟她同样机灵诡怪的波希米亚人。那倒霉的家伙被判了苦役,卡门给监狱的外科医生灌了迷魂汤,竟然使得她的罗姆获得了自由。啊,这小妞真有本事,她曾经花了两年的工夫想救独眼龙出来,一直没有成功。最近狱医换了人,她显然很快就得手了。

您可以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是什么滋味。不久,我就见到了独眼龙加西亚,那真是波希米亚人生养出来的坏种之中的坏种,皮肤黝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从未遇见过他这样心狠手辣的流氓。卡门是陪着他来的,一边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时朝我眨眼睛,做怪脸。我很恼火,整晚没有跟她讲话。第二天早晨,大伙把私货包扎停当,正在上路时,突然发现有十几个骑兵追踪而来。那几个安达卢西亚的伙计,平日老自吹自擂,说自己杀人不眨眼,这时却哭丧着脸四散逃命。只有丹卡依尔、加西亚和另一个名叫雷曼达多的漂亮小伙子以及卡门遇险不慌,其他人无不丢下骡子,跳进骑兵追不到的小山沟里逃命。我们既然保不住骡队,就赶紧把细软财物卸下来,往肩上一扛,顺着最陡峻的山坡快逃。先把包裹扔下去,再蹲着身子往下滑。这时,追兵向我们一阵射击。我是生平第一次听见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过,但并不在乎。不过,我这般视死如归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有个美人就在眼前。结果,我们都成功逃脱,只有倒霉的雷曼达多腰上中了一枪。我把包裹扔掉,想去搀扶他。

“傻瓜,”加西亚朝我大声嚷道,“咱们背具死尸干什么?把他结果掉算了,别把货丢掉啦。”

“把他扔下!把他扔下!” 卡门也冲我大叫。

我累得要死,只好把雷曼达多放在岩石下歇一口气。加西亚走过来,用短铳对准雷曼达多的脑袋连发了一梭子弹。

“现在看谁还有本领能把他认出来。”他看着那张被十二发子弹打得稀烂的脸这么说。

您瞧,先生,这便是我所过的美好生活。晚上,我们逃到一个荆棘丛生的小林子里歇下,筋疲力尽,没吃没喝,骡子全都丢了,血本无归。您猜那个像魔鬼一样凶残的加西亚怎么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借着一堆篝火的微光,与丹卡伊尔赌起钱来。这时,我躺在地上,仰望星空,思念着雷曼达多,心想,倒不如同他那样也干脆。卡门则盘着腿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敲起响板,哼哼唱唱。稍后,又走过来,像是要凑到我耳边说悄悄话似的,不由分说地亲了我两三下。